第一章 修復綠水壺(第3/15頁)

“我告訴你的是一件少人知曉的事。”形意師傅當時說道,“我認為你需要知道,我想你會為大法師保密。”

“那麽,他依然是大法師!”赤楊當時帶著某種喜悅說道。黎白南王統治多年來,地海王國魔法中樞暨學院的柔克島上,智者未再指派任何大法師取代雀鷹。這點令所有身懷法藝的人大惑不解,也相當關切。

“不,”形意師傅說道,“他絕不是法師了。”

形意師傅曾略微提起雀鷹如何、為何喪失力量,赤楊也曾花時間仔細推敲,但在這裏,眼前男子曾與龍族交談、帶回厄瑞亞拜之環、跨越亡者王國,在王繼位前統治整個地海王國,於是所有故事及歌謠都匯聚赤楊腦海。雖然赤楊發現這人已年老,甘於侍奉這片菜園,體內、周身不再擁有或籠罩法力,只余歷經思與行的漫長人生後靈魂所能得的力量,他依然看到一名偉大法師。因此,雀鷹有妻子一事,令他頗為不安。

妻子、女兒、繼子……法師沒有家人。像赤楊這類平凡術士可以自行決定是否結婚,但擁有真正法力的男子都禁欲。赤楊可以輕易想像眼前男子騎乘龍背,但身為丈夫、父親,則是另一回事。他實在辦不到。他繼續試問:“您……夫人……她現在正與她兒子同住,是嗎?”

雀鷹原本凝視西方海灣,聞言自遠處回神:“不,她在黑弗諾,在王那兒。”

一會兒後,雀鷹完全回神,續道:“長舞節後不久,她便跟我們的女兒一起去了,黎白南請她們前去咨議。也許所議之事與你前來找我的是同一件。之後再說……說實話,我今晚頗累,不太願意談論重大事情,你看起來也很累,所以,也許你該喝碗湯、喝杯酒,然後睡覺?我們明天一早再談。”

“除了睡覺之外,”赤楊道,“一切樂意之至。大人,令我害怕的正是睡眠。”

老人花了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回問:“你害怕睡覺?”

“夢境。”

“啊。” 一道銳利目光自斑白糾結眉毛下的深黑眼眸射出。“我想你在草地上好好地睡了場午覺。”

“是離開柔克島後睡得最香甜的一次。感激您所賜予。也許這樣的安睡今晚會再次降臨,但如果沒有,我會在睡夢中大力掙紮、喊叫、驚醒,對附近的人是種負擔。如果您允許,我希望睡在室外。”

雀鷹點點頭。“今晚天氣會很舒適。”

的確是個舒適夜晚,空氣清涼,海風自南方柔柔吹拂,除了寬闊山峰佇立之處外,夏季的星辰白光點亮天際。赤楊將主人給的床墊與羊皮鋪在先前躺過的草地。

雀鷹躺在屋裏面西小凹室中。這裏還是歐吉安的家,他還是歐吉安的學徒時,年幼的他便睡在那裏。恬哈弩成了他女兒後,過去十五年來,那兒成了她的臥榻。如今恬哈弩和恬娜均不在家中,獨自躺在唯一房間中黑暗角落裏,他跟恬娜的床上時,格外孤寂,因此他開始睡在凹室。他喜歡這張直接位於窗下,自厚木墻延伸出來的小榻,在那裏睡得很好。今晚卻非如此。

子夜前,屋外一聲呐喊及聲響吵醒雀鷹,令他直直跳起,走向門前。屋外只有赤楊,正與惡夢搏鬥,喊聲中夾著雞屋裏雞群睡意濃重的抗議。赤楊以濃重夢語大喊,蘇醒,在恐慌與不安中坐起,向主人道歉,說要在星辰下坐一會兒。雀鷹回到床上。赤楊沒再吵醒他,但他自己也做了一場噩夢。

雀鷹站在一面石墻邊,附近是道長長高坡,地上長滿灰幹短草,在昏暗光芒下朝黑暗延伸而去。他知道自己去過那兒、站在那兒,卻不知那是何時,抑或何處。有人站在墻另一邊的山坡上,靠近山腳,離他不遠。他看不到那人的臉,只看出是名高大男子,身著鬥篷。他知道自己認識那人。那名男子以他的真名喚他:“格得,你很快也會來到這裏。”

寒徹入骨,雀鷹坐起,瞪大眼睛好看清房舍,將四周的真實如棉被般包裹自己。他隔窗望向星辰。突來的一陣冰寒透徹心扉。那些不是他鐘愛熟悉的夏季星宿——不是“馬車”、“獵隼”、“舞者”、“天鵝之心”,而是別的星辰,是旱域微小靜止的星辰,永不升起落下。他還通曉事物真名時,曾一度知道那些星辰的真名。

“消災!”雀鷹喊道,比出十歲時學會的厄運驅散手勢。目光射向大開門戶、門後角落,以為看見黑暗逐漸聚結,凝聚成團,漸漸升起。

手勢雖無力量,卻喚醒他。門後陰影只是陰影,窗外星辰是地海的星辰,在映照的第一線曙光中愈發蒼白。

雀鷹拉著肩上圍裹的羊皮,坐在床上,看著星星緩緩西沉淡出,看著天色漸明、朝霞繽紛、新的一日展現變化。他心中有某種哀傷,不知從何而來,猶如因某種心愛卻失去、永遠失去的事物痛苦、渴望。他已習慣這點,曾擁有許多心愛事物,也失去許多,但這哀傷如此巨大,仿佛不屬於自己。仿佛悲傷根植核心,即使光芒降臨也還存在,出自夢境,依附於他,在他起身時滯留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