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 三、阿茲弗(第4/9頁)

“我待會吃,先生,謝謝。”伊芮安說道。

“我現在餓了。”法師說。他從籃中拿出一顆水煮蛋,敲裂,撥殼,吃下。

“大家稱這裏為河獺之屋。很古老,跟宏軒館一樣古老。這裏什麽都古老。我們也古老……這些師傅。”

“你不太老。”伊芮安說道。她認為他介於三十與四十歲間,不過很難斷言。她一直覺得他的頭發是白的,因為那不是黑的。

“可是我從遠處來。距離可以是年歲。我是卡耳格人,從卡瑞構來。你知道嗎?”

“白發番!”伊芮安說,坦然盯視。阿菊所有的歌謠,唱著航自東方的白發番,掠盡大地,將無辜嬰孩穿刺在長槍上,以及厄瑞亞拜如何失去和平之環,還有新歌與王的故事,講述雀鷹大法師如何前往白發番的土地,帶回該環……

“白發?”形意師傅說道。

“冰霜。白色。”她說,避開視線,感到難堪。

“啊。”不久他又說:“召喚師傅不老。”那雙冰色細眼斜瞥她一眼。

她一語未發。

“我想你怕他。”

她點頭。

她不語,時光已然流逝。他說:“這些樹的陰影沒有害。只有真。”

[奇]“他經過我時,”她低聲說:“我看到一座墳墓。”

[書]“啊。”形意師傅說道。

[網]他在膝蓋邊的地上搓起一小堆蛋殼碎片,以白色碎片排成一道彎弧,封閉成一個環。“對。”他說,研究蛋殼,然後挖起一小抔土,將蛋殼整齊細膩埋好。他揮掉手上塵土,眼神再次瞥向伊芮安,爾後轉開。

“你曾是女巫嗎,伊芮安?”

“不是。”

“但你有一些知識。”

“沒有,我沒有,玫瑰不肯教我。她說她不敢。因為我有力量,但她不知道是什麽力量。”

“你的玫瑰是睿智的花。”法師說道,不帶笑意。

“但我知道我有事要辦、要成為什麽事物。所以我想來這裏,來發掘。在智者之島。”

如今她漸漸習慣他奇特臉龐,也能讀取其中意涵。她覺得他看來哀傷。他說話的方式嚴厲、快速、平淡、祥和。“島上的人不一定睿智,嗯?”他說:“也許守門師傅是吧。”如今,他看著她,並非一瞥,而是直視,他的雙眼捕捉、擒住她的眼眸。“但那裏,林中,樹下,有古老的智慧,永遠不老。我不能教你,我能帶你進入大林。”一會兒後,他站起身。“好嗎?”

“好。”她略微遲疑地說。

“那屋子還好嗎?”

“好……”

“明天。”他說,踏步離開。

於是,半個多月的炎炎夏日,伊芮安都睡在河獺之屋,那是間平靜屋子。她吃著形意師傅以籃子帶給她的食物——蛋、奶酪、蔬菜、水果、熏羊肉——每天下午隨他走入高聳樹林。林間路徑似乎總與記憶略有出入,經常帶他們走向看似超出樹林範圍的地方。兩人在沉默中走到大林,休息時亦少言談。法師是安靜的人。他雖然帶有一絲悍氣,卻從未在她面前顯露,他的存在有如大林中的樹木、稀有鳥類、四肢生物一樣恬然。如他所言,他未曾嘗試教導她。她問及大林時,他告訴她,大林與柔克圓丘一樣,自兮果乙創造世界諸島以來,便已存在。所有魔法都含蘊於這些樹根,這些樹根與過去及未來可能的森林交錯纏繞。“有時大林在此,”他說道,“有時在他處。但大林永存。”

她從未見過他住的地方。她想象他在這溫暖夏夜可擇地而寢。她問眾人食物從何而來,他說,學院無法自給自足的部分,鄰近農家會提供,因為他們認為眾師傅在牲畜、農田、果園上施加的保護,早足以相抵。她覺得有理。威島上,“無粥巫師”一詞代表前所未有、從未聽聞的事物。但她不是巫師,又希望能掙得自己的粥食,於是盡己所能修補河獺之屋。她向農夫借工具,在綏爾鎮買了釘子與灰泥,用剩下的那一半跑路錢。

形意師傅從未在一大早來訪,因此她早晨十分空閑。她已慣於獨處,卻仍想念玫瑰、阿菊和阿兔,想念雞群、母牛、母羊,和那群嘈雜愚蠢的狗,與她在家中所有工作——設法維系舊伊芮亞、讓餐桌上有食物。因此,她每天早晨閑適工作,直到看見法師從樹林間走出,日光色的頭發在陽光下閃耀。

一旦進入大林,她便不再產生掙得、應得,甚至學習的念頭。身在該地足矣,一應俱全。

她問到是否有學生從宏軒館來此,他說:“有時候。”又有一次他說:“我言不足道。聽葉。”他可稱之為教導的話語僅只於此。正當她行走,傾聽風吹過的沙沙葉聲,或風在樹頂的暴襲時,她看著影子閃爍嬉戲,想著深埋土壤暗處的樹根。她在那兒全然滿足。然而,她縱無不滿或急切,總覺自己在等待。每當她走出樹林蔭庇,看到遼闊天際,這份沉默的期待最為深沉,最為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