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澤上(第4/10頁)

“不用了。”他以那恍惚的方式說道,仿佛不甚明白她所言何指,但又續道,“你工作十分辛苦。”

“誰不辛苦?我喜歡做奶酪,這工作挺好玩。而且我很強壯。我只擔心老了以後擡不起桶子和模子。”她把渾圓結實的手臂露給他看,握緊拳頭笑道:“五十歲了,還不賴!”如此炫耀有點蠢,但她以強健的手臂、經歷與技巧為榮。

“工作順勢。”他莊重說道。

他對她的牛很有一套。他在家,她也需要幫助時,他便取代阿瑞。她邊笑邊告訴朋友阿黃,說他比阿帚的老狗還會對付這些牛。“他跟牛說話,我發誓那些牛真的在考慮他說的,那小母牛還像小狗一樣到處跟著他。”無論他在山間如何對待牛群,牧場主人都漸有好評。他們當然會牢牢抓住有益的希望。阿三的牛群死了一半,阿楊不肯透露失去多少牛。牛屍橫遍野,要不是天氣冷,沼澤早就屍臭熏天。水得煮沸一個時辰才能飲用,只有她這口井和與村莊同名的井例外。

一天早上,阿楊的一名牛仔騎著馬,牽著上鞍騾子,在前院出現。“阿楊大爺說,甌塔客師傅可以騎馬,到東野有十至十二哩路。”年輕人說道。

她的房客從屋裏出來。那是明亮多霧的清晨,晶亮水氣隱藏沼澤,安丹登山在迷霧上飄浮,在北方天空映照下,成了龐大破碎的輪廓。

治療師二話不說,直接走向騾子,其實該說是馬騾,[注:騾(mule)為雄驢與雌馬交配而生;馬騾(hinny)則為雄馬與雌驢的後代。]因為是阿楊的白馬和阿三的大母驢所生。它皮色雜中偏白,年幼,有張漂亮的臉。他走上前,對著它細致大耳說了些悄悄話,搓搓它的頂毛。

“他都會這樣,”牛仔對阿賜說:“對它們說話。”神情頗樂,但語氣輕蔑。他是阿瑞在酒館的酒友之一,以牛仔而言,還算是正派的年輕小夥子。

“他有醫好牛只嗎?”她問。

“這個嘛,他是沒辦法立刻治愈牛瘟,但如果他在牲畜癲癇發作前趕到,好像就能治;還沒感染的,他說可以不讓它們染上,主人便派他在山裏四處走動,讓他盡力而為。但很多還是等不及就死了。”

治療師檢查肚帶、放松皮帶、爬上馬鞍,技術並不嫻熟,但馬騾沒有抱怨。它轉過乳白色長鼻和美麗眼睛來看騎士,他微笑。阿賜從未看過他微笑。

“可以走了嗎?”他對牛仔說。牛仔對阿賜一揮手,他的小牝馬一噴氣,立刻上路。治療師隨後跟上。馬騾步伐大且流暢,白色皮毛在朝陽下閃閃發光。阿賜覺得仿佛目送一位王子啟程,像故事般,馬背上身形越過光亮迷霧,穿過朦朧褐黃冬原,在光芒中漸漸淡逝,消失無蹤。

牧地工作很辛苦。“誰工作不辛苦?”艾沫兒曾問,一邊露出渾圓強壯的手臂,堅實紅通的雙手。牧場主人阿楊寄望他待在草原上,把當地大牛群的每一頭活牛都摸完。阿楊派兩名牛仔隨行,他們以布匹及半頂帳棚約略紮了個營。沼澤上沒東西可燒,只有細小斷枝與枯死蘆葦,營火僅勉強能煮水,更別說供人取暖。牛仔騎馬在外,試圖圍聚牲畜,好讓他一次處理一整群,不必在幹燥多霜的牧草地上奔波,追蹤四散覓食的牛只。牛仔無法讓牛群長時間聚集,便對它們發怒,也對他無法加快動作而生氣。他覺得奇怪,牛仔竟然對動物沒耐性,待之如物品,宛如綁筏工在河裏處理木材,只憑蠻力對付。

牛仔對他也沒耐性,總是催他加快速度,交差了事。他們對自己、對人生,也沒有耐性。交談內容,不外乎拿到薪水後,要到歐拉比鎮做什麽,他聽說不少歐拉比鎮的妓女,如小菊、小金,還有“火熱小叢”,他們這麽稱呼。他必須與年輕人同坐,因為三人都需要自火堆取暖,但牛仔不想讓他在那兒,他也不想和他們共處。他明白,他們對他這個術士有種莫名害怕,與一份嫉妒,但最嚴重的是輕蔑。他年老、是外人,不屬於他們。畏懼與嫉妒他都知道,且退避三舍,輕蔑,他也記得。他很高興自己不屬於他們,也高興他們不想對他說話。他害怕對他們犯下惡行。

他在冰冷清晨起身,另兩人還在被窩蜷縮沉睡。他知道附近牛群何在,便自行出發。如今他已十分熟悉這種牛瘟,雙手察覺病症時會感到一陣灼熱,若病情嚴重,他還會反胃暈眩。他走近一只躺下的閹牛,已感昏眩惡心。他不再靠近,只說些祝願安然往生的話,便繼續前行。

雖然牛群野性難馴,從人類手中僅得閹割與殺戮,它們卻任他穿行其中。他樂於感受它們的信任,有種自豪。他不該自滿,但他的確自豪。如果他想碰觸其中一只大牲畜,只要站在它身旁,稍微以它們不懂的語言說話即可。“烏拉。”他說,念出它們的真名。“伊魯。伊魯亞。”它們站立,巨碩而無謂,有時一只牛會久久凝視他,有時一只牛會邁著悠閑、松緩、尊貴的步伐來到他面前,對他攤開的掌心噴氣。所有前來尋他的牛,他都可以治愈。他將手放在牛身上,放在硬毛、熱軀及頸上,將治愈的力量傳到手中,一遍遍復誦力之詞。一會兒,巨獸便搖搖身軀、略微甩頭,或踏步離開。他則垂下雙手呆立片刻,耗竭而空白。接著另一只上前,巨大、好奇、羞怯、皮毛泥濘,帶著體中流竄的病症,在他手中像一陣刺痛、麻痹、熱流,一陣暈眩。“伊魯。”他會說,再走向牲畜,雙手放在它身上,直到感覺一股清涼宛如山泉流洩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