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骨(第4/7頁)

“你們有什麽要跟我說嗎?”杜藻問。

他最愛的褐布卡晃晃身子,說了幾次自己的真名。別的雞都沒說話。

“好吧,保重。我在滿月夜裏看到過狐狸。”杜藻語畢,繼續上路。

他一面走,一面思索,努力思索、細細回想。他盡力回想師傅在很久以前說過的事。奇事,奇異到他無法分辨是否為真正的巫術,或是如柔克人所說,僅是女巫把戲。都是他在柔克沒聽過的事,也從未在柔克論及——也許害怕師傅會鄙視他認真看待這類事物,也許是知道他們無法了解;因為這些是弓忒的事物、弓忒的真相,這些事甚至沒寫入阿珥德手中的智典,此書由佩若高島的偉大法師安納司開始流傳,句句口耳相傳,是家傳實學。

“如果你需要詳讀大山,”師傅告訴他,“就去賽梅爾牧場頂端的黑池。從那裏可以看到路。你得找到中心,看要從哪裏進去。”

“進去?”男孩杜藻悄聲問。

“你在外面能做什麽?”

杜藻沉默了好一陣子,才問:“怎麽進去?”

“像這樣。”阿珥德修長手臂伸直高舉,開始念誦杜藻日後才明白的變換宏深大法。阿珥德扭曲咒文讀音——所有巫術導師都必須如此,否則咒文會開始運行,杜藻知道正確聆聽與記憶的訣竅。阿珥德說完後,杜藻在腦海中默誦這些文字,半比劃著隨同而來的奇特笨拙手勢。突然,他的手停下。

“但是這不能解除!”他說出聲。

阿珥德點點頭:“這無法撤回。”

杜藻明白沒有不能撤回的變換、沒有不能解除的咒文——松綁咒詞例外,那只能說一次。

“但為什麽……”

“因為必要。”阿珥德說。

杜藻知道這時要求解釋只是白費功夫。這咒文不可能經常需要念誦,非得使用的機率也十分低微。他讓這可怖咒文深陷腦海,埋藏在千百個有用、美麗或啟迪的魔法及誦咒下,在所有柔克智識、律條,在所有阿珥德傳承的書本智慧下。粗陋、畸形、無用的咒語,在他腦海深暗處潛躺六十年,仿如燈火通明、充滿珍寶與子孫的大宅下,地窖底一塊早遭人遺忘的基石。

大雨停歇,但白霧依然隱藏山峰,片片白雲在高聳林間穿梭漂浮。雖然杜藻不似緘默是個不知疲累的健行者,情願畢生在弓忒山林間漫遊,但依然是銳亞白子弟,對附近路徑了然於胸。他在利希之井走捷徑,午前便來到賽梅爾高山牧地的山邊平台。山下一哩外,沐浴陽光下的農莊,立於山的背風面,羊群如雲影移行。弓忒港與海灣隱藏於陡峭糾結的山巒後,山巒下是城中內陸。

杜藻在四周漫步稍時,才發現他認定是黑池的地點。那裏十分狹小,半是稀泥與蘆葦,有條模糊小徑通往水邊,已為沼澤所覆,除了羊蹄,杳無人跡。池水雖然蕩漾於晴空下,遠離泥煤土層,卻非常深暗。他沿羊蹄小道前行,腳在泥濘中打滑,他想避免跌跤,卻扭傷腳踝。他咆哮出聲,靜立水邊,彎腰按摩腳踝,傾聽。

萬籟俱寂。

無風聲。無鳥鳴。無遠處傳來的牛、羊、人聲。整座島仿佛都寂靜下來,甚至沒有蒼蠅嗡嗡作響。

他看著暗黑池水。毫無倒影。

他不情不願,向前一步,赤腳光腿。一個時辰前,太陽露面,他便已將鬥篷卷好收入背包。蘆葦撥搔他的腿,腳下濕泥松軟深陷,蘆葦根脈交纏遍布。他半聲不響,緩緩朝池中移動,僅激起輕緩細小的漣漪。池水一直很淺,他直到謹慎腳步探不到底,才停住。

水面哆嗦。他先在大腿上感到一陣毛皮搔觸般拍打,然後看到遍布池面的顫抖。不是他引起的圓形漣漪,那早已消逝;而是一片皺折、一種崎嶇、一陣顫動,一次,又一次。

“哪裏?”他悄聲問,繼而以沒有其他語言的萬物均能了解的語言,說出那詞。

只有沉默。接著一條魚從黑暗晃動的水裏躍出,體色白灰,長如巴掌,跳起時以微小清晰的聲音,用同樣語言喊出:“亞夫德!”

老巫師站立。他回想自己盡知的弓忒真名,將每片山坡、懸崖、幽谷收入腦海,一瞬間就看到亞夫德在何方。那是山脊分裂之處,就在離弓忒港不遠的內陸,深埋在城上紮結山巒內。那正是斷層。一場以那裏為震央的地震,可以搖散整座城市,引來山崩、浪嘯,將海灣兩側懸崖像拍手般閉合。杜藻如池水般全身哆嗦、戰栗。

他轉身往岸邊走去,急急忙忙,不在意足落何處,也不在乎嘩啦聲與沉重呼吸是否打破沉默。他步履蹣跚走回小徑,穿過蘆葦叢,直到踏上幹燥陸地與粗硬短草,聽見蚊蚋蟋蟀的嗡鳴,才重重坐倒在地,雙腿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