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骨(第2/7頁)

他駐足,感受腳下泥土。他一如往常赤腳。他在柔克學藝時,都穿鞋,但後來回了家,回到弓忒,回到銳亞白,他便握著自己的巫杖、踢開鞋履。他靜立,感覺腳下懸崖小徑的塵土與巖石,感覺其下懸崖,與更深層、埋於黑暗的島嶼根源。黑暗中、水面下,所有島嶼一一相連,合而為一。他師傅阿珥德如是說、柔克的老師如是說,但這是他的島、他的巖、他的土,他的巫術自此而來。“我精擅的事物在此。”男孩方才說道,但這已超越精擅的範疇。或許杜藻可以教導男孩比精擅更深層的事物,這是他在這裏,在弓忒,在去柔克之前便學到的。

而且那孩子得有枝巫杖。倪摩爾為什麽讓他手無巫杖便離開柔克,像學徒或女巫般兩手空空?這樣的力量不該恣意散遊、不經疏導或示意。

業師就沒有巫杖,杜藻想,同時也想到,這孩子想從我手上取得巫杖。弓忒的橡木,出自弓忒巫師之手。好吧,如果他有所成就,我就幫他做一枝;如果他閉上嘴巴,我還會把智典留給他——如果他會清理雞舍、了解《丹尼莫注釋》,一直閉嘴。

新學生清理了雞舍、翻挖豆圃、學習《丹尼莫注釋》及《英拉德群嶼秘籍》的意義,也閉上嘴。他懂得聆聽;他聽到杜藻說的,有時還聽到杜藻想的;他完成杜藻的願望,也完成杜藻不自覺的願望。他的天賦遠超越杜藻能引導的範圍,但他來銳亞白是正確的,兩人都明白。

那些年裏,杜藻有時會想到父與子。他選擇阿珥德為師,為此與身為探礦術士的父親大吵一架。父親大喊阿珥德的學生不是他兒子,一直懷著憤怒,至死也不諒解。

杜藻看過年輕人因長子出生,喜極而泣;看過窮人付女巫一年薪資,以確保有健康男孩;還看過富人輕觸穿金戴銀的嬰孩臉龐,愛憐低語:“我的永恒!”他看過男人揍打兒子、威嚇羞辱、刁難阻礙,怨恨在兒子身上看到的死亡;他看過兒子眼中回應的憤恨、威脅、無情鄙夷。看過一切,杜藻明白自己為何從未與父親尋求和解。

他見過父子共同自拂曉勞動至日落,老人牽引盲眼黃牛,中年人推動鐵犁,雖未交換只字,但返家時,老人曾將手暫放在兒子肩頭。

他一直記得那一幕。冬夜裏,他隔著爐火,看著緘默的黝黑臉龐俯於一本智典或一件需要修補的襯衫上,雙眼低垂、嘴巴閉合、靈魂傾聽,便又想起那景象。

“幸運的話,巫師在一生中,會找到可交談的對象。”杜藻離開柔克前一、兩晚,倪摩爾對他說道。倪摩爾曾任形意師傅,在一、兩年後獲選為大法師,是杜藻在學院眾師傅中最慈善的一位。“赫雷,我想,如果你留下,我們可以交談。”

杜藻片刻間完全無法響應。終於,他結結巴巴說道:“師傅,我很願意留下,但是我的志業在弓忒。我但願是這裏,與您同在……”一面為自己的忘恩與固執感到自責、不解。

“知道自己需要待在何處,而不必四處奔走茫然探尋,是難得的天賦。好吧,偶爾送一名學生給我。柔克需要弓忒巫術,我想我們在這裏錯失了一些事物,一些值得通曉的事物……”

杜藻曾送學生至學院,大約三、四名,都是不錯的小夥子,各有天賦;倪摩爾等待的人卻自行來去,柔克對他的評價,杜藻一無所知。緘默當然沒有說。顯然,他在柔克那兩、三年,學會了某些男孩在六、七年,甚至一輩子都沒學到的事物。對他而言,那僅是基礎工夫。

“你為什麽不先來找我,再去柔克求精進?”杜藻質問。

“我不想浪費您的時間。”

“倪摩爾知道你要來跟隨我嗎?”

緘默搖頭。

“如果你肯開金口,告訴他你的意向,他可能會送個訊息給我。”

緘默看來震驚懊悔。“倪摩爾是您朋友嗎?”

杜藻停頓。“他曾是我師傅。若我留在柔克,或許吧,他會是我朋友。巫師有朋友嗎?或許跟有妻有子一樣不可能吧……有一次他跟我說,在我們這一行,若能找到可交談的對象,便是幸運的人……你記住這點。你要是運氣好,有一天你就得開口。”

緘默俯首,不修邊幅的腦袋若有所思。

“如果還沒生銹到開不了口。”杜藻加上一句。

“若您要求,我會開口。”年輕人認真說道,甘願違逆天性,遵從杜藻要求。巫師不得不放聲而笑。

“是我要求你別開口,而且,我不是在談我的需求。我說的話可抵兩人份。沒關系,時候一到就知道該說什麽了。這就是技藝吧,嗯?說話合情合時,其余皆緘默。”

年輕人在杜藻家小西窗下的床墊上睡了三年。他學習巫術、喂雞、擠奶。他一度建議杜藻養羊,在此前已約莫一周沒開口,那是在寒冷潮濕的秋季。他說:“您可以養幾只山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