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綜(第9/15頁)

長生聽得大汗淋漓,暗忖幸好未經歷那種難堪的易容,不致在心頭留下陰影。

“少爺,他若沒有錯,為什麽自己會發瘋?”

“這世上向來是人不容人,迫得急了,發瘋是常事。世俗的法度規繩往往為多數人而定,那少部分人就是異己。譬如,對遭汙的處子而言,商陸是她感恩戴德的救命恩人,可在其他人眼裏,他簡直離經叛道斯文掃地。試想,若無安如磐石的心,誰能不動搖呢?”

易人生死,修改命運。長生此刻切實感到了易容術的強大與可怕,他是否有足夠堅強的心去承載?捫心自問,長生不由茫然。他做不到那般從容,像少爺一樣,再多的血汙隱情,說起來如同焚香雅事。

“既知了病因,能治得好麽?”

“能。只是等他匯攏了魂魄後,能不能看破放下,走出心結,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沒多久螢火趕回,說出商陸在各處的行徑,又令三人意外了一回。原來他以商陸的名姓登記在簿,舉止口氣忽老忽少忽男忽女,頂了同一張臉面,未免讓客棧老板和住戶著了慌,每次落得被趕出的下場。後來他投宿寺廟,有回穿了方丈的袈裟跑到房頂撒尿,把一寺和尚氣惱了,也逐他出來,流落京城多時,竟沒個固定的落腳處。

長生聞言譏笑道:“那些和尚枉稱念佛吃齋的,算是什麽慈悲心?”轉念一想,先前那一場鬧,他大有把商陸掃地出門的念頭,悶哼了一聲暗道慚愧。

天一塢。

十二個伶人各穿了苧羅、綾絹、紡綢、葛布等衣袍,在燈影香霧中穿行。每個人都有商陸的一張臉,或沉敏、或癲亂、或陰鷙、或寬和、或謙和、或恭謹、或驕狂、或善鬥、或儒雅,舉止百變不一。他們有的東奔西走仰天長嘯,有的沉默寡言冷眼旁觀,有的呼朋喚友自言自語,恰似一台詭譎的傀儡戲在上演。

長生在紫顏的指點下合力打造完所有臉面後,精疲力竭地癱坐在椅子上目睹這一切。將一個自己分裂成數個,仿佛身體百骸自有了主使,魂靈卻反而沒了倚靠。長生猜想那種被切分的感覺,就像在幾個互無關聯的夢境裏遊走,一生只得短暫的一刻。

朝如露凝,暮見霞散,永在離別裏遺忘前塵。

紫顏扶來了商陸,他剛服下一帖藥,嗅著寧神的香,呆滯失神的臉上漸恢復血色。在筵席上坐定,他滿臉愁顏地望著戲台上巧言笑舞的人,一幕幕似曾相識。清夜微涼,石階上一襲柔風纖腰一閃,繾綣地投入商陸的懷中,他猛然察覺身在何處,再度驚疑地打量四周。

紫顏溫婉地笑著。商陸認得這個人,臨風如畫,筆墨裏皆是仙家氣度。一雙春水流弦的眸子,輕易地就看進商陸心底去。他心裏咯噔一下,微微有些驚慌,很快覺出紫顏並無敵意,慢慢地放下了戒心。

“你且作壁上觀,什麽也不用思量,看這一出出戲。”紫顏指了台上對他說。

如野馬千裏奔踏,商陸只覺紛擾亂塵在他心頭揚撒,稍稍懈怠就會扯開他的筋骨,拉了他往四處遊蕩。他充滿疑慮地看了看紫顏,再瞥了瞥戲台,手邊香爐裏碧煙如縷,令他軒眉略展。

放下。他用心地想了一想,一絲精魄似乎自軀殼裏掠出,冷峻地注目台上。

因緣際會,所遇無非貪嗔癡慢疑妄,所為無非發善心行願救人。這一刻,商陸身體裏所有的自我聚集在一處,聆聽他們的煩惱,驚惶不定的心漸次平復安定。

側側與長生遙坐相望,看了半晌,她忽想起文繡坊諸人,繚繞往事揮之不去。

她神情落落,長生已懂察言觀色,便問:“少夫人這是見賢思齊了吧?”沒等側側回答,長生轉頭凝視台上,“少爺的手段真是層出不窮,難為他想到這個法子。每回看到少爺這般厲害,我就生了比較的心思,想自己幾時能超過他,淩駕於這才華之上。哪怕是妄想,那麽想了一想之後,覺得如果真有這麽一天,人生沒有白活。”

他喃喃說了片刻,驀然間一笑,“啊呀,不過我做不到……唔,能跟隨少爺就沒白活,呵呵。”

側側撲哧一笑。他說得是,除了紫顏那身傲世的本事外,他的才華往往會激起他人的鬥志。想要再努力一次,想要再拼命一次,不讓他小看,不讓此生虛度。在文繡坊裏以織繡刺探天下的她,曾經有段時間無比接近那境界,內心的豐盛與滿足不可言說。

但如今,她從高處走下,把自己放得很低,甚至忘卻了其他。她只圍繞一個人,為他生而生。是否錯了呢?心底有小小的聲音在問她。每當紫顏展露舉世無雙的易容術時,她也會想到,她只是他身後一個默默的影子。

她再也回不到在文繡坊揮灑自如的那個自己。當初風風火火拍爛紫府大門的她,與他癡纏久了,就越來越收束小心,直想把他放在心頭呵著暖著,用盡氣力去關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