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綜(第10/15頁)

可是,她自己又在哪裏?

“長生,你比我明白呢。”側側空落的心仿佛有了一點回響。摸索時光的刻痕看過去,一寸寸一分分,她漸漸抓住了不可琢磨的思緒,把迷離的自己拆分開來端詳。

有多個自我的,不只商陸一人。

每個人心中都住了另一個或幾個人,不甘心就那麽單純地活下去。

長生被她的話勾起了心思,隱約聽到風中呼喚的聲音。他愣愣地發呆,戲台上十數個商陸,變成十數個長生,失去的點滴過往在他們身上重現。那些愚笨、懦弱、冷漠、悲愴、孤獨的他從記憶深處走來,像多重顏色調和在一起,令他懼於面對。

他們的目光齊刷刷射來,諸多心事了然地寫在臉上,如對峙的敵人,沒有他退後容身的地方。長生艱難地移目看向紫顏,離魂的不是他,為什麽會有錯覺?

紫顏伸出手,在他掌心點了點。

“身為易容師,無論何時何地,要有能守定心神的覺悟。”

這一記當頭棒喝,長生頓時清醒。他始終瞻前顧後,沒有一心注視自己的勇氣。他再看側側,清亮的眸子裏似有所思。

“我……”商陸忽然站起,朝紫顏恭恭敬敬鞠了個躬,“原來如此……讓諸位見笑。”他神色坦然,雙目清澈,洞悉前因後感受到的苦楚被理智地壓抑在心底。

紫顏知道這病症短時去不盡,能讓他察覺有多個分身已完成了今趟的使命,故此點了點頭,誠摯地道:“慢慢地來。”

“大恩不言謝。”商陸說完,一陣感傷頹喪。他看清了自己,卻更迷惑未來的路,如何好好活下去,不致像世人無法理解的怪物。

紫顏含笑,語氣堅定地鼓勵道:“你是過來人,身心所受遠是我們的十倍。說句冒昧的話,可否請商先生告知心中所悟?不但於我有益,對我這個徒兒也會受益匪淺。況且,一旦知曉先生的糾結所在,下回調理就有了眉目。”

商陸略一猶豫,看見他不染點塵的清眸,回想內心如絲網纏繞的糾葛,點了點頭,不勝唏噓地望了台上道:“我是前車之鑒。先生如肯指點,在下知無不言。這一出好戲像一面寶鏡,什麽都照得清清楚楚,我算是想明白了,如果易容師沒有與技能相匹的胸襟氣魄,到頭來反受才能所害,無法自拔。”

長生聽得心驚,想起先前在玉觀樓遇上的易容師,若有所悟。

此時優伶退去,商陸與兩人把酒夜談。月皎風清,燈燭映杯,薰風欲醉,側側卻起身離去。

那一刻的轉身,側側以為,只是明白了自己。

通宵夜談令長生睡過了時辰,直到次日中午悠悠轉醒。

聽說紫顏被照浪帶進宮去,長生大吃一驚,急急忙忙想換外出的衣袍。螢火道:“你未奉旨,怎能進得去?”長生頓足,依舊換上禮服,匆忙地道:“我去宮城外候著,有消息也好早回報。”螢火點頭道:“夫人在屋子裏焚香祈福,但願今次無事。”

他這一說,長生越發心急,顧不上昨夜與商陸約了傾談,穿上皮靴跨馬而去。

宮城深處,太後獨自召見紫顏,照浪在蓉壽宮外候旨。

一路往宮裏去時,紫顏什麽也不問,照浪反吊著心思,思忖太後的用意。兩人無言地走了一半的路,照浪忽然想到,紫顏若無其事的姿態倒像是對這懿旨盼了很久。盡管紫顏終日波瀾不驚,可刻意弄出長生那樣的臉面,必定深懷用心。

“你不要做傻事。”照浪徐徐地將熙王爺的遭遇說了。當說到千姿是太後的外甥時,紫顏連眼皮也沒有眨一下。照浪又氣又恨,想摧折他的念頭暗自又起,哪怕他故意驚詫捧場,也有幾分人情味。

“我不圖謀她家的江山帝位,談不上做傻事。”紫顏淡淡地道,照浪為之氣結,不想他又說道:“別忘了,熙王爺的事已了,你的命是我的。”

照浪冷哼一聲,“有本事你只管拿去!”

此時英公公前來引路,紫顏朝照浪點了點頭,往金殿裏去了。

太後垂了珠簾,翠鬢瓊裾閃爍在後,簾外放了紅羅錦繡的墊子。紫顏依吩咐跪下行禮,嗅見水麝飄香。太後道:“先生請起。”

英公公還待再監視著,太後說道:“就這樣吧,我有話問紫先生,你們都出去。”英公公應聲,趕著諸宮女出房,伶俐地將人遠遠攔在宮門外。

紫顏神情淡漠,低頭起身肅立,似乎他是金屋裏一件擺設,任由暗塵深鎖。

太後察覺出外間冷淡的空氣,幽幽地道:“那一年,我不該錯下殺令,先生……能不能原諒則個?”

“太後言重。”

太後默了良久,又喚他:“紫先生,你行走江湖多年,不曉得遇上過哪些稀奇古怪的人物?易容術聽來甚是精妙,有何奇聞不妨說說。這宮裏高墻重戶,雖是滿目琳瑯琬琰,到底不如外頭的大千世界,有無數奇事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