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生(第5/14頁)

紫顏將信將疑地看他埋身面具箱內,左挑右選,找了一張蠟黃的臉。他正待靠近,紫顏拼命搖頭,“不行,太醜了也讓人留意,須要見一次忘一次的臉皮才好。”

長生望了面具苦笑,攤開兩手為難地道:“少爺,這裏醜的面具固然難尋,普通樣貌的更是絕無僅有。要不然,容我隨手為你敷粉打扮,我學藝不精,做出來的容貌多半既不好看,也說不上難看。”

紫顏籲了口氣,微笑點頭。長生想不到學了半吊子本事反有大用,一時不知是喜是憂,洗凈了雙手,塗抹上膠泥膏粉,細心為紫顏裝扮。

以少爺的手段,要扮尋常百姓易如反掌。長生在易容的途中突然明白,紫顏不過借機給次機會,讓他能親手易容。想到此,長生的心一熱,忍不住把紫顏的臉頰墊厚了幾分。

如果做不出真正平凡的臉,定叫少爺輕看了。他狠下心染了鵝黃,塗了丹雪,仿佛泛黃的肌膚生硬敷了銀粉添色,有種生手的刻意。

紫顏拈起纏枝蓮花鏡,與一張呆板平庸的臉對視。長生潛藏的靈氣在指尖閃動,此番不求美艷逸絕,反而將才能盡情揮灑。紫顏的目光溜到桌案上,那盤鮮脆的荔枝,剝開醜陋粗糲的殼兒,會見到如玉的寶石。

他像一只耐心的老蚌,耗費漫漫辰光,等待珍珠的養成。

“成了!”長生驚喜地盯著掌下的陌生男子,是一瞥後就會忘記的路人。

“很好。”紫顏輕輕一笑。

“啊……少爺你不能笑,一笑就俊了。”長生苦惱地叫道,擰眉端詳了片刻,“嘴角癟一點,唔,想些不開心的事。”

紫顏一怔,長生代入了易容師的身份,像入戲的伶人,有了角色的架勢。而他自己,多久不曾有這樣的一刻,如孩童聽人話語,體會別樣的喜怒哀樂。每次他於人前披上一張面皮,便收藏起真實的心,躲在那張容顏後恣意地戲耍旁觀。驚惶、悲傷、猶豫、仿徨,他從這些看似軟弱的情感中抽離,一心要做不動心的神明。

哪怕刀劍加身,他也當是一張假面,從容地笑對山窮水盡。

如今要他平凡,要他庸碌如眾生,紫顏不禁出神地想,為何年少時做得到,此刻卻有些勉強?是他已經失卻了當年旺盛的好奇,不再有赤子的心?

“咦,少爺你真厲害,一臉愁苦樣,我看了都難過。”長生嘟囔地說道,拿過鏡子看自己的臉,“我該扮成什麽樣呢?要我能像少爺這般,無論怎樣都是完美……”說了半句忽覺僭越。

“完美可不好。有規矩可循的成品,再無半點變化可言,人生又有何樂趣?”紫顏粲然一笑,他何嘗不能如長生,重新面對易容術,如初遇時的一見鐘情。

流水不腐。易容千面時見新顏,內心亦如初升旭日,不斷吐納每日新的菁華。這場師徒情誼中得益的不僅是長生,他如同再走一遍登山的路,耐心地觀看途上錯過的風景。

紫顏頑皮地一笑,孩子般拉起長生的手,“謝啦!嗯,我和你打賭,誰先被人看破,誰來做今晚的夜宵,再罰上台清唱一曲。”

長生望了他眼中驚艷的清亮,苦惱地大叫:“少爺,笑就露餡了,千萬不能笑!”默默在心裏流淚,紫顏扮成乞丐恐怕沒幾日也能致富,人與人真是不能攀比。

待兩人裝扮完畢,步行走到玉觀樓,前來觀藝的百姓看猴戲似的圍住了街面。靠近樓門口卻是空蕩蕩,只余了一個黑衣童子看門。長生找人問了,才知除當日被施術的病患外,其余人等須交百兩銀子方可入樓旁觀。

花費重金看易容的過程,尋常人根本無心負擔,普通窮醫師只能在外守候。長生摸了摸兜裏滿當當的金子,咧嘴自信一笑,悄聲對紫顏道:“少爺,銀兩夠了,進去後當了照浪的面,只怕說話不便,有什麽要交代的,趁早一並說給我聽。”

能做到不失謹慎,他已有了長進。紫顏微一思忖,道:“我們分開行事,被他看破也不打緊,讓他不要聲張便是。難得是你揣摩之機,要看仔細了。”長生領命,特意往街上兜了一圈,等紫顏沒入玉觀樓後,才悠悠然現身樓前。

樓內只有針石敲擊之聲,錚錚如樂音輕盈響起。靈璧石屏的背後,三五個人圍住一個樣貌矍鑠的老者,那人正為一個斷腿的男子安上木制假肢,盤曲的鐵絲扣牢了膝蓋,關節絲絲貼縫地契合。

長生走近了看,巧奪天工的木肢在穿了膝褲後真假莫辨,待殘疾男子起身緩行,初時略有蹣跚,漸漸腳步愈見伶俐,只走得慢些。眾人拍手叫好,他又轉去一邊,為一個瘦弱的男孩縫上殘缺的耳朵。他動手極輕,生怕嚇壞了那孩子,男孩睜大眼不敢稍動,待他遞上一面鏡子,方有淚決堤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