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鸞(第2/3頁)

“出去也好,見見那些老骨頭,以後……日子不多了。”

他蕭索的口氣令陽阿子輕輕皺眉。空竹在側側手上吃力地翻轉。古瑟淒怨無音,旁邊一炷香喑啞地燒著,輕輕扔下一截香灰,粉身碎骨地摔在案上。

陽阿子笑道:“側兒長這麽大沒出過門,一定樂壞了。”沉香子沉思良久,徐徐說道:“未成年之前,我不想讓她出谷。”陽阿子記起老友在江湖上的恩怨,看著側側單薄的身軀,點了點頭。

側側像是感應到什麽,從地上撿起空竹,怔怔地望著兩人。郁郁暑氣從腳底蒸騰而上,蔓草般卷住了她的身軀。

那日之後,側側一人留在谷中。沉香子留下了充足的糧食,地裏有現成的菜蔬,小妮子燒菜做飯很是拿手,沒什麽可擔憂。臨走時他遲疑地問女兒:“怕不怕?”側側搖頭,只是拉著陽阿子的袖子,不肯放她心愛的伯伯離去。

沉香子知道女兒的花拳繡腿能勉強對付江湖中的尋常貨色,加上谷中多少安置了一些機關,略略放心。但他熬不過去的寂寞,一個小小女兒家又能熬得住嗎?如今就讓她獨自一人,是不是太早了。思前想後,他按著側側的頭頂,笑道:“爹爹帶個和你一樣高的玩伴回來如何?”側側瞄了陽阿子一眼,像伯伯這樣的玩伴似乎更稱她的心意,搖搖頭道:“給我帶只小狗……嗯,兩只就更好!我繡花的時候,它們也有個伴。”

父女倆用小指拉了勾,松開的那一刻,沉香子心頭強烈地感到了猶豫。

離別對於側側更多的是喜悅。想到她心儀已久的馬蜂窩、老鴰巢,想到曾尋到的秘徑與幽洞,太多在爹爹眼皮下不能做、不敢做的事情,終於有完成的一日。為了不讓爹爹傷心,她兀自開心地笑著,向兩位長者用力地揮別。這情形印在沉香子眼中別是一番感懷,使得他在踏上征程後許久不曾展顏。

載著陽阿子進山的牛車,緩緩馱了兩人遠去。斜陽映紅了一山的野花,側側眉眼的笑意比晚霞更艷,撒開了足往山坡上奔去。這山谷如今是她一個人的,風吹在身上也是暖的,側側心裏有說不出的高興。

等夜幕來臨,爬在柏樹上玩累了的側側忽地聽到肚子咕咕的叫聲,歡喜的神情於一瞬間黯然,她驀地想起家裏的冷鍋冷灶,想起從今兒起要看不見爹爹,想到她是孤零零地陪著荒山野谷過夜,不斷湧出的悲涼如夏蟲呢喃,一點點啃噬她的心。

那夜,她什麽也沒吃,踉蹌地跑回自己屋中,鎖住門窗抱著膝坐在床腳邊。然後,天慢慢就亮了。

側側醒來時,外面白辣辣的日頭把整個山谷燒得熱騰騰的。這讓她心情大好,忘了昨夜曾經多麽無助。略略整理了臉面,胡亂從廚房摸出一塊硬燒餅,狼吞虎咽地就了水咽下。恣意的一天又開始了,她拍拍手走出門,在岔路口想了想,今日權且去谷口看看,爹爹他們興許會轉回來也不一定。

行到谷口,她訝異地發覺那裏真的停了一輛車,高鞍雕輪配了軟煙羅簾子,兩匹雪白的駿馬像親密的夥伴,低頭相互碰觸。她好奇地走過去撫摸,柔軟的鬃毛比爹爹做的雪狐襖子更熨帖,雙馬溫順地蹭了她的衣袖,從鼻子中噴出暖暖的氣,呵得她咯咯直笑。

眼前冷不防冒出一個體態修長的少年,離她咫尺,如半空生出的魅影,望了她笑。側側嚇了一跳,停住手,睜大眼盯著這從天而降的少年。

“你怎麽來的?”

第一句寒暄,她沒有問你是誰。一驚之後,這少年的面貌像生來就長在她心底,此刻只是重逢。她脫口而出,像是等了他很久,仿佛是冥冥中的注定,爹爹的離開是為了他的到來。

少年笑嘻嘻地指了天空,道:“我坐大鳥飛過來的。”

側側知道這兩匹絕頂好看的馬是他所有,微微有些嫉妒,她攔在馬兒和他中間,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他。身披蓼藍乘鸞紋綾錦瀾衫,腰系銀絲鸞帶,腳蹬一雙麂靴,眉眼間鎮定自若。他姿貌逸絕,看久了令人窒息,側側用盡力氣擠出一絲笑,道:“你以為人人都是好騙的?我……可聰明了!”說完,面上窘得通紅。

少年靜靜地一笑,側側恍惚看到了有如陽阿子撫瑟時的沉著自信。他慢悠悠走到一株松樹後,將身子藏住了,探出頭來朝她眨眼睛。詭異的神態,彎彎的笑眼,似乎預示了奇妙的事將發生。

側側一動不動地凝視他。也許就在那一瞬間,她心悸地預感到了未來,正如幹霄樹影遮擋中少年的身影,令她不可琢磨卻無法不被吸引。牢牢地注視著他,側側聽見自己嗔怪的聲音飄在空氣中,“你躲起來,想玩迷藏?”

少年緩緩從樹後走出,雙眼仍是彎彎的淺笑。但見他一身月白湖綢長衫,腰間懸垂一枚血玉髓鴛鴦佩,足下蹬了羊皮靴。若非他始終不曾離開過側側的視線,小丫頭險些以為活見鬼,哪有人手腳如此麻利,變戲法般將周身換過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