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鬟

撿回一個玩伴,側側心花怒放,忙不叠與他說話聊天,幾乎想把從小到大的見聞都說給他聽。她沒問他為什麽會在那裏,只是很快知道他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紫顏。

“紫顏,你喜歡紫草麽?”

“紫顏,陪我一起玩空竹!”

“紫顏,你的衣裳真好看,讓我瞧瞧是如何繡的。”

“紫顏,你多大了?”

唯有問到年齡,紫顏就止了聲,以她看來老氣橫秋的口吻說道:“我比你大很多,小丫頭。”說完,他盈盈的眼裏盡是笑,側側不服氣地捶他一把,道:“裝老!”

紫顏對側側喜歡的玩意一律興趣闕如,最多在她談到織衣繡花時,會熟稔地指出一連串復雜的紋樣如何繡制,聽得側側心馳神往。不甘心被他比下去,側側搬出爹爹尋常說的易容理論,得意洋洋擺開來指手畫腳。這時紫顏斂了說笑,換上莊重的神情,一絲不苟地聽她吐露的每個字。

側側所知的易容術不過是調脂弄粉。如其他女兒家為臉頰塗染香粉胭脂,她在鏡台前稍作打扮的工夫是有的,卻無法做到爹爹要求的,每日打坐練氣為了養顏,植花種草為了駐容,就連讀書作畫撫琴不過是在修習相術,色相聲音皆是一張張面具。

沉香子自誇劍、書、畫、易容四絕天下,但久而久之,所有絕技成了依附於易容術的外物。看似培養性情的癖好,在沉迷後漸漸轉為易容的附麗,這使他逐步攀上了此道的高峰,亦讓突然闖入的紫顏機緣巧合地站在他人難以企及的高點。

側側舌燦蓮花,說得像模像樣,紫顏忽地打斷她道:“也不知你說的是真是假。”側側急了,想到爹爹不在,拿不出佐證會被他瞧低了,便不假思索地引著紫顏來到一口井邊。

井如伏黿奇異地趴在屋前,紫顏眯起眼仔細揣度,在側側驕傲的笑容下開言:“井壁有古怪。”側側訝然道:“咦,你真聰明,它是我家藏寶貝的地方。”說罷,在吊水的軲轆上掛了一只鐵桶,往井下沉去。

過了片刻,井底傳來喑啞的一聲悶響,井深三尺處的土壁上多出一人高的洞,幽幽不見其深。側側兩手撐住井口,示意紫顏先下去,嘴角是期待他發窘的笑容。他稍一躊躇,瞥到側側的神情,嘆了口氣,一貓身子鉆了進去。

洞中甚是開闊,略走兩步見到一條斜斜下傾的水磨石壁長廊,兩旁光潔如鏡,隱約映出人影。紫顏忘了側側跟在後面,信步往前走去,很快進了一間極大的石屋,門上掛了匾額,寫的是篆體“洞天齋”三字。

滿屋珠彩迷離,寶光斑駁,紫顏見了這些寶物神情澹然,就似看了一場荷色芙香。側側從他身後飄然而至,兀自炫耀地自誇了兩句,回頭望向佇立於屋中的他,心頭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這初來乍到的少年,是這些瓶罐壇壺的至交。

“這屋子裏全是我爹收藏的骨董,爹說,看著它們就知道造物者的長相和性格,可是我才不信,明明有長得一模一樣的瓶子,卻是完全不同的人打造的呢!”她指了兩只黑釉藍斑瓷枕給紫顏看,“你看,爹爹和陽阿子伯伯各燒了一只,你能分出燒瓷的人是誰嗎?”她停了停,撅嘴道,“除了他們倆,我看才不會有人分得清。”

紫顏眨了眼問:“他們倆誰燒瓷的技藝好些?”側側笑道:“你猜。”紫顏想了想,道:“你說的陽阿子伯伯是喜歡撫瑟的伯伯,是麽?”側側斜眼瞄他,“是。”把兩只瓷枕反復看了幾遍,確信瞧不出一絲破綻,才狐疑地道,“莫非你猜出來了?”

黑釉華燦流光,雷同的紋理,詭譎多變的刷彩。紫顏的手貼著冰涼的瓷器,湊過頭去,像是在聆聽劃過胎體的樂音。

“兩件都是那個伯伯燒的。”

“啊!你怎麽知道?”側側不服氣地跺腳,抓起紫顏的手。

如一尾狡猾的魚,他輕易甩開了側側,神秘地微笑:“我猜你爹根本不會燒瓷。”

側側一怔,“你連這個也……”

紫顏撇下她,一人遊走在藏庫中。沉香子收了不少古時的器物,深深淺淺的顏色,青綠黃紅,脆脆啞啞的聲響,金銀銅石。“這個,這個,還有這個,”紫顏逐個端詳敲打,如奏笙簧,清音曼妙,數出五六件骨董來,不屑一顧地道,“全是贗品。”

側側不信,搶過來看,“若是贗品,陽阿子伯伯定會告訴我爹。”

聽到這話,紫顏笑了笑,“我知道你為什麽不肯學易容。”玩味地看著雙頰緋紅的她,搖頭,“嘿嘿,學了也白搭。”這世上紛擾的物相,豈是一顆單純的心能看透。紫顏這樣想著,被側側拿起一件贗品敲中了頭。

這天晚上,紫顏吃飯時捂了頭叫疼,側側趾高氣揚地往嘴裏扒飯,時不時斜睨他一眼。明明挨了打,紫顏叫疼像吆喝,每過一會兒應景似的大叫兩聲,他一叫,側側臉上歡喜的笑就止不住地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