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第4/9頁)

如今,他可以把眼皮全張開了,用手掰住,就能看清這個世界。雖然眼皮微感疼痛,但比起先前,他更能忍受得住了。臉上結好了疤,軟塌塌的肉,摸上去像別人的皮。有次,他大了膽子,在山泉邊映照自己的臉,如同見鬼,是他畏懼的容顏。從此不再去看。

天冷了,他一夜比一夜更難以入眠。這個破爛的草屋依了山洞而建,沒有可以禦寒的衣物。一到夜晚,他在屋外點燃一小堆柴火驅趕野獸和寒氣,再把收集的草鋪成一個小垛,鉆進去,瑟瑟抖了身入睡。經常會驚醒,火不知幾時熄了,凍得發僵的他就不得不再燒一堆。他時常怕火會把草屋全燒起來,柴火始終很微弱,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燃著。

等到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萬物孤寒冷清,他覺得已經不能再住在山上。最要命的是,這地方沒有鹽了。他很想看見人,聽見說話聲,吃香香的熟肉。他知道人會嫌惡他的臉,因此用僅有的破布把頭包起來,露出眼睛上的兩個洞。帶上一把不算鋒利的小刀,一塊火石,揀了一根小臂粗的長樹枝,就上路了。他沒有余糧,沿途隨時停下來,挖挖地上,總有可以入口的食物。

他沒想過會不會像小石頭,出去了就不知所蹤。他的耳朵很靈敏,聽到遠處樹枝折斷的聲音,就會警覺地伏倒在地,靜默良久。這樣慢慢地走,沿途驚動一只野豬,好在它對他並無興趣。他走了一天,隱約看到了人煙,這時渴得走不動了,他跪下來,倒在路上喘息。一個老婆婆挎了籃子走過,他聞到饅頭的香氣,掩藏在一層棉布下,卻瞞不過他,給了他跳起來的力量。他向老婆婆伸出手去,那根長樹枝讓她像遇賊一樣地驚恐,倒退數步落荒逃去。

他記起自己被人憎惡的命運,丟下了樹枝,他這樣弱小,對人是沒有威脅的。

村莊裏一排排土屋,門口或多或少掛了辣椒幹、玉米棒,他饞饞地盯住了張望。一只小狗在舔骨頭,骨頭很光,沒半點肉末,他巴巴地陪了狗凝視骨頭,舍不得挪開目光。誰家的飯菜新出爐,揭蓋的香氣穿過泥墻,傳到他的鼻端。立即有了精神,他匍匐著穿過低矮的柵欄空隙,躲在木板門外偷窺。

村婦放置好碗筷,拍拍手去田裏叫漢子兒子,他趁機溜進屋裏。打開鍋一看,黃白色的一塊塊炒面,撒著碎菜葉子。他顧不得燙,抓了一把丟在嘴裏,另一只手狠狠抓了一團。可是他手小,扔到嘴裏不過兩口,急切間看到桌上的碗,拿起一只,往鍋裏挖了幾下,看到碗高高地堆起來,滿足地張大了眼。

他到底心虛,怕村婦回來,不敢久留,瑟縮地往門後溜去。沒想撞在一個高大的漢子身上,碗飛落出去,和炒面混在一起,跌成爛糊。

“小賊!偷到爺爺家裏來!”漢子撈住他,蒲扇大的巴掌一陣亂打。

廝打中他的面罩掉落,村婦帶了兒子回來,比他高兩個頭的男孩愣是被嚇哭了,指了他喊“妖怪”。村婦大感不安,見他撲倒在地,仍然摳著炒面吃,心生不忍。她叫住漢子,盛了一碗面給他,但又恐他是瘋子,趕他去屋外吃。

他撿起破布,縮在外面,狼吞虎咽地吃,沒兩口就噎住。瞥見一只水桶,連忙伸頭去喝水,村婦在屋裏看見,叫了聲:“那是狗喝的。”她漢子拽了拽她,讓她別多事,趁早送走瘟神。

吃光了炒面,他把碗放在門口,重新纏好臉上的布,默默離去。他不想遠離村莊,荒郊野外,他隨時是孤獨一個人。而在這裏,家家的燈火與他無關,卻能借他一些溫暖,重溫人世的熱鬧。他尋了一個屋角,靠近牲畜的窩棚,悄悄地蹲下來。天暗了,沒人留意到那裏多出一個小孩。

很冷,很冷。燈火盡熄後,他鉆進窩棚,和牲畜們擠在一起,這才安穩地睡去了。

在村莊與山路上流浪,有天,他終於來到一座小鎮。巷子前玩鬧的孩童,發現了這個外來者,好奇地圍過來看。他們掏他頭上的破布,以為裏面藏了東西,他只顧閃躲,無意推搡了一下,碰倒一個女孩。女孩一哭,其余的孩童一齊拳腳相加,利落地打了他一頓。他的裹布又散了,大家眼對眼望了,嚇得一哄而散。

一個路過的白衣人留意到他。招手,喚他走近,仔細查看他的傷口。白衣人有個背囊,草藥的香氣撲鼻傳來。他仰著臉,想到那個禦醫。

“難道是鶴茅汁給毀的容?”白衣人沉思,又掰開他的嘴,“你莫非還喝進去了?能說話嗎?”他“啊啊”地叫,盡最大的力氣,只能發出這個音。

“跟我回醫館吧。哦,忘了問你,你爹娘呢?他們在哪裏?我想幫你治病,如果他們允許,我就先帶你回住處。聽得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