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歸天馬 9(第4/15頁)



  “冷死了冷死了。”海市徒勞地躲閃。

  “不是想學殺人嗎?那就別喊冷。”奪罕手上仍不停歇,“新鮮的血見了熱水,就要在指甲和衣裳上留下印跡。真正的刺客,就算用自己的身體焐化雪水,也不會抱怨一聲。”懷裏的小身子忽然不再掙紮,也不再出聲。奪罕放開了她,她也不動,只是皺緊了臉,踮高身子,自己將鮮紅的兩手浸入刺骨的水裏,盡力搓洗,無聲地打著寒戰。

  奪罕再也看不下去,沖出門外站了一刻,大踏步走向正屋,推門闖入。

  方鑒明的屋內仍只有一盞小燭,籠在臥房的織錦屏風內,暈染出一室昏黃。

  “濯纓?什麽事?”屏風後傳出那個人溫醇的聲音。

  “堂堂一國公侯,放著好好的肱股重臣不做,寧可隱姓埋名,半夜潛出禁城暗殺同僚……如今居然把心計使到了七歲的小孩子身上。”奪罕冷笑,“你不累嗎?”靜了片刻,屏風後的人也輕笑起來,水聲隨之蕩漾。“被十幾個壯年漢子圍攻,也沒想過哭喊求饒,手無寸鐵,還殺了一個官兵。世上有幾個這樣的孩子?她生來是要走這條路的。”奪罕的雙拳在身側緊握:“她不惜性命,不計後果,是為著維護心裏關切的人,不是為了替誰賣命。你明知她親眼見她父親死在面前……”布帛的細微窸窣聲響過一陣,方鑒明從屏風背面繞了出來,披著寬大的白緞單袷衣,神情與嗓音同樣平和坦然:“所以現在我來做她的父親。”“那是因為你知道她失去過一個父親,絕不願再失去第二個。只要她把你看做是父親,為了保護你,她就什麽都願意做。”奪罕釘子一般立在原地,低聲說,“你一向是要物盡其用的。”方鑒明並不言語,只是一笑,眉宇間的疲憊卻深重得無從掩飾。

  外頭有人叩門,方鑒明漫不經心朝奪罕點了點頭,奪罕唇角抽動,憤懣轉頭喊道:“進來!”幾名宦官應聲魚貫而入,行了禮,將屏風利索地折到一旁,露出後頭六尺長的包銀柏木浴盆。已是呵氣成霜的時令了,剛用過的浴盆裏卻不見半點熱氣氤氳,是一缸冰冷臟濁的紅漿。宦官們靜默得像一群忙於勞作的牲口,擡起浴盆,收拾了布巾衣物,匆匆經過奪罕身側出去了。

  再回頭看方鑒明,他白衣的肩上已無聲無息沁出了血痕,衣裾下角在微風中拂動。不知何時,奪罕已與他一般高,視線平齊,無需再仰頭看他了。

  隊列最末的年輕宦官正要倒退著合上房門,奪罕擋住了他,自己甩開門出去。

  霽風館裏四處盡是沉重的黑暗,擠壓著前胸後背,寸步不離,讓人透不過氣。樹影像掙紮的手,托著一弧黯淡的下弦月。奪罕走著走著,幹脆撒腿跑了起來,仍甩不脫那緊隨的窒悶。他翻上墻頭,輕盈奔跑。

  呵,你在生什麽氣?心底的小聲音不懷好意地笑。

  是你把那個女孩帶到他面前的……你明知道他是個無底的洞,他身邊的人沒有一個不在他算計之中。記住,不管那女孩今後要吃多少苦,受多少折磨,裏頭永遠有一份,是你帶給她的。

  不,不是我!如果當初沒有救下海市,她就會被官兵殺死。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奪罕縱身攀上屋脊,如同一只夜行的貓,在琉璃瓦頂之間無聲跳躍。彎月仿佛未開刃的刀,光芒鈍弱。

  那現在就可以見死不救了嗎?小聲音質問。你為什麽眼睜睜看著他把她誘上那條路,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宮室的飛檐與垂脊勾連起伏,白日望去綿延數裏巍峨富麗的紅,夜裏化為森冷的霜藍,像是凍結了的海,任他奔跑其上。可是無論跑得多快,彎月總在眼前,那個陰險的小聲音也始終如影隨形,在耳畔回旋不去。

  等她變成了他手裏一柄殺人的劍……當初救與不救,又有什麽不同呢?住嘴住嘴住嘴住嘴。奪罕捂住雙耳,蹲了下來,想把腦袋埋進兩膝之間。我什麽也做不了啊。海市還是個孩子,又那樣盲目地敬慕他,就算說了,她也不會懂得,徒然令她恨我。

  你也是他的孩子,他的學生,看著他,你就知道你的未來是什麽樣。總有一天,你也會變得跟他一樣……為著想要的東西,即便手上還滴著血,也能平心靜氣地說出甘美的謊言啊。

  耳語逐漸淡去,消失在一串咯咯的竊笑中。

  奪罕喘息著,站在北小苑的墻頭,向下俯瞰。

  北小苑是宮中所有禦用工匠雜居之處,匯聚百業,宛如一處頗具規模的街市。小院子一方一方,好似玲瓏的百寶格,裏頭填著木料、香藥、藤篾、鷹犬猴狐,煮染布帛的瓦缸,假山般巨大的未琢璞玉。鑄劍房是這些小格子裏最好看的,他們的冶爐終年不熄,每當風箱拉動,火焰呼吸起來,那間石屋裏便漲滿了溫暖的光,在夜裏遠遠望去,像躍躍跳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