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歸天馬 9(第2/15頁)



  唯獨那一天,方鑒明撩開車簾,踏在遍地滾散的夜明鮫珠之間,向那個不成人形的孩子伸出一只手。

  其實他們那時候到臨碣郡來,只是為了料理一個老頭兒。老頭兒在帝修年間就是朝廷重臣,帝旭登基後被召回天啟復職,沒兩年又上表請求歸隱,而後回到故鄉開辦書院。無論是開蒙的學童,還是年屆不惑的鄉紳,書院來者不拒,明裏講學授道,暗地裏卻煽動反叛。奪罕本來要隨方鑒明一同潛入老頭兒的書院,卻不得不將馬車停在荒無人跡的海邊,留在車上照看這個新收留的孩子。

  方鑒明只去了半個時辰便回來了,臉上盡是密密麻麻的赤紅汙點。看見奪罕的表情,他擡手輕嗅自己的衣裳,眉頭隨即厭惡地微微一擰。

  奪罕伸手攔住他:“別過去,你身上都是血味。我替你拿。”撩起車簾,探身進去打開衣箱的時候,奪罕看了一眼海市。女孩仍蜷在車廂角落裏熟睡,小臉深深埋進方鑒明換下的外袍裏。她怕黑,卻也容易哄,只要在身邊留一盞白絹風燈,就能睡得安穩。

  他把幹凈衣裳打成一個小包袱,遞到方鑒明手裏。

  “我去海邊洗洗。”男人說著,解下染血的護手,丟棄在地,順著碎石坡走向黑夜中喧囂的大海,一面解開衣帶。

  什麽東西從他的方向飛了過來,奪罕揚手接住,是一只小小的土紙包,縫隙裏滲出馥郁甜香。

  奪罕從早已揭開的紅紙封條處往裏看:“桂花糖?什麽時候買的?”“當然是動手前,想著你們小孩兒喜歡吃這玩意。”方鑒明回首一笑。

  奪罕抽出一支筆管般的細長糖條,叼在唇邊,再低頭細看,灰褐土紙上印著的原來不是花,是一只新鮮濕潤的朱紅手印。

  那是誰的血呢?他猛然吐掉了嘴裏的糖。

  整整一年後,奪罕還記得那糖的滋味,甘甜中有股血的酸涼,幾不可辨。戰馬的步子放慢了,他連加了四五鞭,催促它跑起來,仿佛海市的母親還在窮追不舍。

  奪罕回到天啟城,踏入霽風館時已是深夜。他到海市的臥房去看她睡得如何,床上卻空無一人。

  他心中疑惑,又穿過回廊,往方鑒明的小院走去。

  臨碣郡還是初秋,帝都時氣卻已將近入冬。曲折回廊臨水一側,霜平湖上蘋花退盡,寒瑟微風如蜻蜓點過水面,殘荷亭蓋下的漣漪便動蕩起來。

  方鑒明獨居的院落內不見燈火,台階上卻有個小小人影。

  “濯纓。”她擡起頭怯怯喚他。

  “海市?”他走過去,月光下遍地清霜,女孩赤腳站在石階上,平日挽成總角的烏發披散到肩頭。

  奪罕忍不住皺眉:“怎麽搞的?回你屋裏去。”說著就要將她拎起。

  海市一扭身,泥鰍般滑開:“義父去哪兒了?你告訴我,我就回去。”奪罕飛快反手抓住七歲女孩的腳踝,一把將她倒提起來,舉到眼前:“小孩兒有耳朵沒嘴巴,大人說話你聽話,別問東問西的。”“我有嘴巴啊。”海市沖他吐舌頭。

  他二話不說,把她直接撂到肩上:“走,回房睡覺。再不老實,罰你明早多練半個時辰的劍。”邁步要走,卻被扯住了。回頭看,海市兩手撈住廊下的朱漆柱,不肯放松。

  “我要等他回來。”女孩一臉倔犟。

  “別耍賴。”奪罕拽了拽她的腿,海市不搭理他,只管抱緊柱子,男孩般的細瘦身子幾乎要在空中繃成一條線。

  他禁不住氣得笑了,撒開她的腳踝,看她輕盈落地。“你要幹嗎?”他無奈地問。

  “我要等他回來。”海市固執地說,腳趾在結霜的青璃石地上蜷縮著。

  奪罕的頭疼了起來:“他要是一個月不回來,你是不是一個月不睡了?”海市沒有回答,卻提出了新的問題:“要是……要是他再也不回來了怎麽辦?”見奪罕神情微微詫異,她補充道,“外面那麽多壞人。”奪罕無可奈何地蹲下身,與她平視:“不會的,他辦完了事就回來。再說,人哪有那麽容易就死了呢?”女孩靜默了半晌,奪罕以為她被說服了,伸手去牽她,卻還是被閃開了。她低著頭,訥訥地說:“可是,可是我阿爸一下子就死了。”奪罕一時語塞。他當然記得,去年五月裏,從官兵手裏救下這孩子的時候,她身上還染著親生父親的血。他懊惱地長嘆一聲,推開方鑒明的房門,下巴朝裏一指:“進來。”銅爐裏還有余燼,奪罕不去點燈,只是添了些新炭,拿起椅背上一件厚重錦裘,把海市從頭到腳裹了起來,安放在書房暖榻上,自己也在她身邊坐下。“安心了吧?”他沒好氣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