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頭花瓶

  很多年前,我住在一個很偏遠的地方。群巒所圍,合抱為谷。

  我住的屋子很小,不過周圍卻有很多空地。我猜這些地大約都是沒有主人的,即使有,也不會跑來和我理論租金,因為他們都死了。我曾有過父母,一早也都死了。對他們的印象,後來都不太清晰,我只記得父親總是隨風飄蕩,沒有形體,母親是腳踏實地的,卻也從不說話,對著空中微笑嘆息,後來,我只剩下我自己,還有周圍這片墳地。

  不錯,那是墳地。整整一大片,一大片的亂葬墳。寥寥幾塊墓碑豎立在無數鼓起的土包中,那假面的矜持分外淒涼。有一塊上面寫著:陳氏。就這兩個字。陳氏。也許這是個姓陳的少婦,也許是個姓陳,叫氏的男子。也有可能在這墓碑下面,其實埋了一大群同姓的人,他們在生的時候就覺得取名字麻煩,下葬時想法仍然沒有變。無論如何,它留了很多可以猜測的東西給我。為了這猜測的樂趣不要太早失去,我規定自己一天只許去看它幾分鐘。

  春天的時候,我總是起得很早,去開墾我的土地。大多數時候我會在地下挖出殘留的骨骸來,白森森的,看上去不是太高興。一開始我會跟他們聊聊天,訴說一下最近天氣暖和,可以下種了,不然到秋天的時候,我的口糧就沒有保證。要不就問問他們地下的生活如何,閻王有幾個老婆,爭風吃醋是否也難以幸免?我曾經很期待他們會開口應我,不過,期待是用來落空的。四周仍然是千秋萬代的沉默。後來,我只是把他們埋到另一個地方去,也許有天再見面的時候,會有點奇跡出現。

  我種了很多東西在地裏,土豆,蘿蔔,西紅柿,芋頭,還有一棵棗子樹。看著植物生長是一種美妙的經驗,生命倘若是幻覺,最少這些幻覺可以拿來吃掉。我很喜歡西紅柿,因為它是紅色的。成熟的時候一顆一顆掛在那裏,不知為什麽,從我眼裏看上去很像是人的心。最冷的秋夜裏,我拿著一顆西紅柿在墳地中慢慢地走,我想,如果我的心可以這樣拿在手上的話,那多好。我可以捏碎它,也可以洗凈它,可以埋葬,也可以遺棄。我將可以離開這裏。

  有一天,終於有一個人經過這裏。

  他問我,給口水喝行不,好渴。

  那天是清明。我正在墳地裏溜達著,死人是怎樣過節的呢,我一直都很有興趣知道。我的求知欲如此旺盛,無論他們答不答我,我都很執著地問個不停。不過當真的有聲音從背後傳來的時候,我難免嚇了一跳。

  轉過身來。視力一向是兩點的我,卻沒有看到自己的命運,在這一秒鐘露出溫和的笑容。

  那是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高高的,很結實,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牽著一條非常老的狗。他們的頭向同一個方向歪著,眼睛都眯縫起來,興高采烈的看著我。好像我不是一個站在墳地裏自言自語的怪人,而是楊貴妃再世,腳邊還跟了一大堆金銀珠寶一樣。我看了他半天沒,終於回答道:“你不喜歡喝雨水的嗎?”

  是的,對話的時候,天正在下大雨。澆在我頭上,跟被人用棍子打一樣疼。

  他說:“我喜歡喝雨水,不過我喜歡喝熱一點的。”

  他走進我從來沒有人走進過的屋子,給我燒了這輩子第一鍋熱水。

  他給我燒過很多次,很多次熱水。

  他對我說:“你跟我的狗一樣脾氣暴躁,不過一樣好養,給什麽都吃。”

  他是誰。

  那感覺如此親切熟悉。

  我認得他,我這輩子認得的第一個人,他是豬哥。

  以上一段,是山狗腦子中,突如其來的夢境。

  當豬哥那張熟悉的臉在腦子裏徐徐浮現,山狗立馬一個激靈,眼睛就睜了開來。眼前是撒哈拉湛藍而深遠的夜空。他盯住頭頂上那顆最大的星星努力思考了兩分鐘,終於想起剛才是在做夢,而做夢以前,好像有什麽東西敲過自己的腦袋。

  到底是誰敲的,這不算什麽懸案,因為肇事者——銀灰蚯蚓就站在一邊,正哼著歌東張西望,摳耳朵眼兒,手裏還掂著一根木棍。發現他醒過來了,立刻喊了一嗓子:“別動,別動。”山狗正想問什麽別動,猛然覺得頭上有東西涼涼的,還在蠕動,登時一陣寒氣從背心上冒起,直著聲就喊:“喂,你們幹啥呢,幹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