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英雄 十四、送死的人

  人們總喜歡說,某一座城市處於生死關頭、某一座城市處在危急之中雲雲,其實這種說法相當不確切。城市很難死亡,死的都是人。

  南淮城就走到了生死關頭,一部分人等著上戰場送死,一部分人等著接受亡國奴的命運。鑒於九州陷入令人昏昏欲睡的和平狀態已經好幾百年了,人們對於改朝換代這種事情還缺乏點心理準備。在此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們將不得不學會去習慣。

  石秋瞳全副戎裝的騎在馬上,立於城外。南淮剩下的家底都在這兒了。她想,再過一會兒,自己就會變成一具屍體,掩護自己的父親逃亡,同時也為王族留下一點顏面。大概過上許多年,在那些關於王族的頌歌中——假如存在的話——自己會成為一個被世代傳誦的女英雄呢。想到這裏,石秋瞳有些淒苦的歪著嘴角一笑。

  “想到什麽好事兒了?一個人在那兒傻樂,”身邊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居然是雲湛。

  “你走錯地方了,”石秋瞳說,“一會兒這是主戰場,在這地方保命可不容易。”“我是來送命的,”雲湛信手撥了撥弓弦,好似在彈棉花,“我突然覺得世界太灰暗了,人生太蒼茫了,活著真沒意思,還不如死了一了百了。”石秋瞳不作聲,過了一會兒說:“你現在走,還來得及。”“我不會走的,”雲湛依然嬉皮笑臉,“我死志已決,當以此有為之身多拉幾個墊背的,殺他個嗚呼哀哉不亦樂乎……”石秋瞳聽著他胡扯,眼裏令人不易察覺的亮了一下:“你又何苦為了這座城市送命?你既非生於斯,也非長於斯,做一個遊俠,去哪兒找飯吃不是一樣?”雲湛側過臉,很難得的直視她的眼睛,自從少年時代分手之後,每有相遇,他的目光都是躲躲閃閃。

  “以前姬承也問過我類似的問題,”他說,“我告訴他,因為這座城裏有一個人。有時候,我想到離她如此之近,心裏會稍微覺得有些安慰。”石秋瞳低下頭去,許久沒有言語。香豬的惡臭正從遠處飄來,用死亡的陰霾將這支軍隊包圍起來,她卻隱隱嗅到一絲鮮花的芬芳。

  唐溫柔自從全面接管姬家的大小事務之後,再也沒有余暇去弄刀弄槍了,而這本來是她少女時代的一大愛好。此時她重新拿起那根銀鞭,一種陌生的感覺從心頭湧起。

  鼻青臉腫的姬承無奈的坐在一旁,看著老婆披掛停當。此時他無比的希望老婆是在沖著自己發威,挨打也好,下跪也好,餓飯也好,什麽都行,就是不要替自己去打仗。但是老婆仍然以一家之主的威嚴毫不松口。

  “這個家裏誰說了算?”她問。

  “你,”姬承回答。

  “那你就閉嘴別廢話!”“不。”老婆大怒,擡起手裏的銀鞭就想抽下去,想起這鞭子的威力,忍了忍又放下了。她擡頭看看天,時候不早了,第一絲若有若無的晨光已經掛在了窗頭。過一會兒,天亮之後,這一條街上的男丁將會在街西口匯合,在保正的帶領下,去往城頭協助守城。至於能回來多少,那就不知道了。

  老婆一幅若無其事的表情,眼看就要出門,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又轉了回來。

  “少喝點酒,天冷了記得多加衣服,”老婆說,“花錢雇個賬房先生替你管賬,別總是稀裏糊塗的過日子。”“我要是死了,你就再娶一個,”老婆說,“其實我也知道,你們姬家也算是名門,沒有後代的話,怎麽也不好向列祖列宗交代。我以前老是吃醋,不許你納妾,你別放在心上。”姬承遲鈍的點著頭,似乎完全沒有聽清老婆說了些什麽,也沒有看清老婆眼睛裏閃動的晶瑩。他只是指了指老婆腳底,疲乏的說:“老婆,扣子掉了。”老婆低頭一看,地上還真有顆扣子。她剛彎下腰去拾,頭上突然挨了重重一下,腦袋裏嗡的一下,暈過去之前只來得及反應兩個字:“糟糕!”姬承扔掉手裏用厚布裹住頂端的木棒,重重的喘了口氣。生平第一遭,他居然也打了老婆,而且這第一次就動用了兇器,與其說他是在歉疚,不如說是惶恐。

  “不會打壞吧……”他一面嘟噥著,一面笨手笨腳的用繩子把老婆捆起來,“我包得挺厚的,你最多也就是躺一會兒就沒事了。”老婆很快成了粽子,姬承看看覺得不妥,又把繩子松了松,在手腕等部位墊上布片。

  “老婆,你可別記恨我,”他絮絮叨叨著,“我這輩子被你整治得夠嗆,臨到死了,還你一棒子,捆你一次,也算讓我找點平衡對不?”唐溫柔陷在昏迷中,沒有回答。姬承仔細端詳著她的面容,他不無心酸的發現,老婆真的老了許多。這些年來,當姬承浪跡於青樓與酒樓中時,她一個人默默的操持著沒落的姬家,默默擦拭著沉寂已久的虎牙。作為代價,那些眼角細密的皺紋,頭上些微的白發,把當年美麗靈動的少女變成了如今毫無神采的婦人。在離別的這一刻,姬承才恍然覺得,自己的一生虛度了太多,荒廢了太多,最對不起的就是自己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