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英雄 七、老爺(第2/2頁)



  “總有一天,這個草場會被那些覬覦天下的人所盯上的,”老爺最擔心的是這件事,日日說月月說,以至於唐缺這樣的粗人問了好幾次後,都學會了“覬覦”這樣拗口的詞。

  後來唐缺總有這樣的印象:大概有學問的人,譬如老爺這樣的,總會有太多可以擔心的事情,因為他們懂得太多,懂得太多就會發現這個也不對那個也不妥。比如老爺喜歡讀史書,讀完了喜歡扔下書長嘆一聲,說什麽天下大勢,什麽分分合合的。老夫人生前總喜歡說老爺鹹吃蘿蔔淡操心,“九州都有上百年沒打過仗了,人心也會越來越倦怠,不會再打了”,老爺這時候就會捋捋胡須,說上幾句“婦人之見”什麽的。

  其實那時候唐缺也覺得老爺想得太多,但到了草場被兵強盜們徹底摧毀的時候,他才深切的體會到了老爺的先見之明。當叛軍以雷霆萬鈞之勢很快摧垮了越州松散而脆弱的防守時,家裏人都在勸老爺趕緊撤離,但令人驚奇的是,一向顯得膽小怕事的老爺堅決的不肯走。

  “您就是留下來,也是螳臂當車,怎麽可能擋得住他們?”仆人們圍在身邊勸說著,“聽說他們已經打下了殤陽關,正在去往天啟城呢,說不定天啟都要淪陷,您又能派什麽用場?”老爺猛然一振袖,一股大力令眾人踉蹌著退出去。他們這才恍然記起,作為英雄之後,老爺也是學過武功的。但這幾十年來,他看上去很像是一個飽讀詩書的老儒生,又或者是一個守家持業的牧場主,以至於他血液裏的某些東西被人們忽視了。

  老爺宣布,願意走的可以領一筆路費離開,於是家仆、長工、短工陸陸續續走掉了一大半。剩下的要麽是年紀太大,索性等死,要麽是無路可去。

  唐缺就無路可去,他家從爺爺輩開始就在唐家的草場裏幹活,離開了草場,離開了香豬,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些什麽。那時候他還以為,敵人肯定會宰殺所有的香豬,取走香腺。所以他一連幾天呆在草場那間簡陋的棚屋裏,除了睡覺就是放豬,只想和自己的朋友們再多待一會兒。

  這一天中午他正在午睡,夢見打仗了,老爺當了皇帝,自己成了大將軍,如同數百年前的真人一樣,騎在一頭香豬身上,指東打西,威不可擋。後來他被豬群的叫聲驚醒,跳下床來,發現真的打仗了。

  似乎整個越州的天空都被大火染紅了,草場在燃燒,香豬在驚懼不安的四處奔跑。他隱隱聽到雷鳴一樣的馬蹄聲在靠近,連忙牽過一頭香豬,以最快的速度試圖沖回唐宅,然而在草場的入口處,他見到了老爺。

  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老爺和別人戰鬥。老爺手裏拿著一柄和他往日的儒雅風度並不相宜的大刀,氣吞如虎,在十多名敵人的包圍中奮力死戰。即便是一個不會打架的外行,唐缺也能看得出來,老爺的功夫真的很深,圍住他的敵人一個接一個的或死或傷,他卻始終能屹立不倒。

  唐缺牽著豬縮到一旁,混亂中並沒有人注意到他。老爺雖然上了年紀,看來卻是寶刀不老,勁力悠長,雖然渾身是傷,依然沒有半分退卻。後來從敵軍中站出來一個古裏古怪的黑袍人,不知道怎麽的,嘴裏念叨幾句,雙手一揮,竟然在老爺的頭上弄出了一道閃電。唐缺沒有看錯,這個該死的黑袍人會妖法,他真的是憑空變出了一道閃電,正好劈在老爺身上,將他劈倒在地。

  唐缺心頭燃起了一股怒火,想要沖上去,但他的身體卻背叛了他的腦子。他的雙腳不聽使喚,賴在地上玩命的哆嗦;他的喉嚨發幹發澀,連叫喚一聲的力氣都沒有。偏偏他的眼睛又怎麽也不肯閉上,他的耳朵毫無過濾的接收了一切燒殺擄掠的聲音。於是他眼看著、耳聽著自己的家園化為廢墟。

  倒是他身邊的香豬表現出了比他更為強烈的血性。它憤怒的嗥叫著,像一個真正的戰士一樣沖向敵人,那股熏人的惡臭當即令周圍的馬匹驚狂不已,至少有四名騎士被從馬背上顛下來。當然,一頭香豬是不能左右戰局的,它很快被剁成肉醬,並且沒有人記得及時地取出香腺。過後當他們想起時,香腺已經發臭。

  最後叛軍趕走了所有還活著的香豬。敵人走光後,唐缺的四肢才漸漸恢復正常。他先是匍匐,然後站立起來,踉蹌跑到了老爺跟前。老爺已經奄奄一息,不過還有口活氣。

  他手忙腳亂的想要把老爺扶起來,又想給老爺止血,老爺卻在此時睜開眼來,對他微微一笑:“不必了,唐缺,我要走啦。”唐缺知道老爺不會騙他,一時間茫然不知所措,嗚嗚咽咽的哭著。老爺說:“別哭啦,我問你,香豬是不是都被捉走了?”唐缺點點頭,老爺看起來卻並不難過:“我就知道,這些一知半解的蠢材,他們根本不懂得香豬究竟是什麽。他們希望用香豬去為他們解決問題,但他們將不得不花更大的精力去解決香豬的問題。”他猛然咳出一口鮮血,濺落在衣襟上,唐缺伸出衣袖想要擦,老爺搖搖頭:“人都要死了,還管衣服做什麽。”他苦笑一下:“我這一生都在擔心這擔心那,結果擔心的事情終究不會因為你擔心而不會發生。現在什麽都沒有了,我只擔心一件事情了……”一向魯鈍的唐缺居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抹抹眼淚:“老爺,你放心吧,我這就去南淮城,告訴大小姐。”老爺滿意的點點頭,閉上眼睛,身子慢慢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