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節從來其顧勛---《博上燈》 三(第2/3頁)



  今夜的雨勢不同尋常,南暮山溪流匯聚,水勢浩大,一路沖下來。湍急的溪水不斷沖刷著路邊的水道,轉折的地方聲音尤其響亮,幾乎有些山洪的味道。昏暗的風燈只能照亮腳邊的水道,裏面奔湧著黃黑的泥漿,看不出深淺,肮肮臟臟地直往山下沖。這一股山水下來,一時就不見和緩。谷生榮看著夾雜著樹枝草葉的泥漿順著腳邊嘩嘩往下流,心中打鼓,生怕上面的路叫水給沒了。

  過了轉角,他探出頭去往上望,已經可以看見燈塔的塔尖,一團耀眼的金色光輝在博上閃耀,看得人心中發暖。他心中頓時一定:原來已經走了一半!才松了一口氣,腳下忽然一軟,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一條腿就冰涼一片,身子直往溪水中歪去。這一變故起得倉促,那支長槍在驚慌間竟然失手,再沒有什麽可以支撐的。谷生榮兩眼一閉,那冰涼的感覺瞬間竄上了咽喉,整顆心都空空蕩蕩的。水道倒是不深,就算漫出來也不過淹到大腿,可是水流那麽急,這一跤摔倒哪裏還站得起來,只怕稀裏糊塗就給淹死在這溪溝裏面。

  咬牙等了一刻,臉上居然還是溫的,睜眼一看,臉離水面不到一肘的距離。他半個身子都在水裏,被水沖得晃晃悠悠,偏偏被什麽東西拉著,沒有栽進水裏去去。原來轉角處的水沖得狠了,把山路下面掏出一個坑來。谷生榮就是一腳踩進坑裏才失去平衡。這坑怕有半人深,掉進去真能把他給淹死,好在身後的背簍既長且大,頂在一邊的巨石上卡住了。

  谷生榮長出了一口氣,掙紮著爬出來,貼著路邊遠遠坐下,只覺得渾身酸軟,再也走不動一步。望著博上那白茫茫的燈光,他忍不住又是悲憤又是心酸,坐著坐著居然放聲大哭起來。

  一座塔,七個兵,每日看來看去連彼此臉上幾條褶子都清楚,飯前酒後差不多每個人把前世今生都說了幾十遍。可是有一條,若不是自己要說,城守們誰也不會去刻意打聽。在宛州願意當兵的,多半都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在青石做城守就尤其如此。

  谷生榮提過:他原來在和鎮的魚行裏做掌秤,也算是個不錯的活兒,誰知道得罪了小人,在和鎮呆不下去,只好一路向北,最後來到青石城落腳。這過程說得含糊,從和鎮到青石城,穿越了整個宛州,谷生榮這樣能寫會算的人物,最後要來做私兵,傻子也知道其中蹊蹺不少。他既不肯吐實,人也懶得問他。

  只是誰也不曾想過,駐守在燕子博的七個人裏面,只有谷生榮一個是手上有人命的。就算是戴禮庭這樣的老兵,也不過是小打小鬧地對付過山賊水盜,谷生榮這樣懦弱的性子,誰能相信他居然殺過不止一個人?當年谷生榮他爹因為治病欠了一屁股債,自己撒手歸天,他娘又被債主逼得上了吊。谷生榮一口氣堵在喉間,夜裏鎖了債主家的房門,一把火燒掉了一門六口。

  殺人以後有兩種反應:一種是渾不吝,覺得殺過人了什麽都不過如此,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還有一種就是心虛——殺人時不過是血氣之勇,事情過了還一遍一遍地想,總覺得到處都不對,似乎身後的影子都是別有居心的。谷生榮顯然是後一種。他原本生性懦弱,年復一年自己嚇自己,越發變得杯弓蛇影,是實實在在變成真膽小了。他也覺得挺苦惱,無論如何,那麽大的男人怕一只老鼠都是說不過去的。可膽小也沒有辦法,即便是一只突然出現的老鼠也能讓他手足冰涼渾身麻痹,根本控制不住。

  在宛州當兵是太平兵。青石城守軍餉極低,還不如一般的野兵,他也不計較,就是圖個避禍安心。來到燕子博,別人多有怨言,谷生榮倒很是滿意——這樣的太平日子過著,心裏的陰影冒出來的機會就少得多。哪裏知道居然還有這樣險惡的活兒交到他手裏。

  本來,晚上走這樣的山路就幾乎耗盡了他的勇氣,而生死懸於一線的那一跤徹底把最後一點點的忍耐都甩到這茫茫的夜色中去了。

  谷生榮扯著嗓子哭了一陣子,嘴裏還不幹不凈地把海虎、宗繼武這幹人都罵了幾遍,心思漸漸清明。博上燈依然白熾耀眼,可他知道今天晚上他再不可能走上去。他慢慢止住嗚咽,伸手在背簍裏摸了摸,蘭子詠包得仔細,那些青蟹還是熱乎乎的。谷生榮把那些青蟹一只一只掏出來,和咒罵一起丟入湍急的溪流裏面去。“讓你們吃!”他恨恨地說,“吃個屁!”當最後一只青蟹被肮臟的泥漿吞沒,他的手也暖和起來。毫無疑問,這些螃蟹會被山溪沖到它們的老家去,而現在,谷生榮空空如也的背簍告訴他:已經可以回營房了。至於以後的事情,現在他也想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