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節從來其顧勛---《博上燈》 三

  谷生榮伸手在背後托了托背簍,攥緊了當木杖使的長槍,回頭看屋內:酒力熱騰騰地翻上來,幾個兵都各自倒在通鋪上,讓他越發感到自己孤苦伶仃。像是感受到了谷生榮的目光,戴禮庭忽然坐了起來,含含糊糊地說:“走啦?”也不等回答,又頹然倒下。谷生榮嘴一咧,也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

  只有蘭子詠還提著風燈跟在他身邊。

  “剛才軍校忘記了,”他把一枚小小的東西塞到谷生榮手裏,“你給他帶去。”“什麽東西?”谷生榮攤開手來,一枚顏色陳舊的金哨。他“咦”了一聲:“誰修的?”蘭子詠微微頷首:“哨嘴也能吹,你要是路上摔著了,吹一聲,我能聽見。”這是塔上霧笛的哨嘴,單吹哨嘴常人聽不見,接在霧笛上卻是震撼心肺的低吼。海上起霧看不見燈火,守塔人就要定時吹響霧笛。燕子博的霧笛壞了快有兩個月了,這東西工藝很特別,青石城裏也沒幾個人能做,早該送回去修,卻始終沒等到輜兵。眼看雨季要來,城守們也心煩了好幾回,不料蘭子詠不聲不響把它給修好了。

  要聽哨嘴,想必也要使用秘術,蘭子詠這麽說,是要等他安全回來的意思,谷生榮心頭熱了一熱,嘴上卻說:“你連這個也會修,還真能。”說著擡頭望望博上——那上面只是昏黃的一團——頭也不回地跨出門去。

  雨聲淅瀝,沒有了先前那種狂躁的勢頭。畢竟已經下了半夜,就算天空是破了一個大洞,漏到這個時候也差不多了。

  可是谷生榮越走越是害怕,才離開營房二十幾步,他已經開始為自己方才的沖動後悔不叠。雨固然小了,可是博上流下來的水好大,房前那條平日只能沒去腳背的小溪溝這時候嘶吼奔騰,如一條掙脫了綁縛的水蟒。

  人人都知道谷生榮的膽子小,他怕黑、怕打雷,最讓人不能容忍的是他居然怕蜘蛛!這簡直就是娘們兒的做派,海虎覺得燕子博有這樣的兵實在不是光彩的事情。

  “四條腿以上的都很惡心。”谷生榮解釋。

  “呸,”海虎怒道,“吃螃蟹的時候怎麽沒看見你哆嗦?”“螃蟹不算……”谷生榮自然知道自己的毛病,日子久了,一張臉皮練得刀槍不入。海虎的譏諷只當作耳旁風,從來不往心裏去。油鹽不進,城守們也懶得說他了。

  扭頭回望,走出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營房裏溫暖的燈火就幾乎看不見了。除了罵他一聲怠惰,城守們確實也不會把谷生榮如何。可燕子博不同,就算是白日裏,風聲呼呼也能吹得人心驚膽戰,何況是這樣的夜晚?谷生榮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又往博上走了十幾步,一顆心“怦怦”跳得厲害。倒不全是因為疲累,這路雖然陡峭,也是平日裏走熟了的。可是茫茫雨夜,就是熟極了的山路也變得面目猙獰。腳下固然泥濘不堪,路邊一叢一叢荊棘的黑影看著也是陌生而恐怖,讓他聯想起各種各樣的怪獸來。每踏出一步之前,他都要用那支長槍在眼前的路面上捅兩下,才敢邁出腳去。城守們平日裏上博一般就是一頓飯的功夫,可谷生榮這樣一步一探地走來,也不知道幾時才能走到博上。風燈堪堪照出眼前昏黃的一片,幾步之外的轉角都看不清楚,只聽見水流聲轟轟作響。

  多洛溪說得不錯,上燕子博有兩條路。

  南暮山裏出來的那條最是平坦,一路緩坡向下,在博前忽然中斷——一條不知道幾時裂開的地縫阻住去路,也不算寬,只是人馬跳不過去。商會出錢在這地縫上修了座木橋,青石來的輜兵就可以把滿車的給養一直送到塔下。燕子博朝壞水河口那個方向幾乎是直上直下的崖壁,正好迎著風,小灌木長不到大腿高,野草也都歪著長,崖底是個大洞,退潮的時候才露出滿地的卵石來。這一帶的海邊多有這樣的白卵石,一直要鋪到壞水河口。那是絕地,猴子都爬不上來。

  只有朝大猛咀方向才有第二條路,就是從營房上博走的路了。燕子博的這一面背風。燈塔下面那兩間屋子被風吹得實在住不得,青石來的城守們就沿著背風面的小徑下到崖底又蓋了三間營房。這條路其實是雨季裏山溪沖刷出來的水道,曲曲折折一路奔到博下。這條小路也很陡峭,當時宗繼武騎著馬下山,那炭火馬畢竟不是走慣山路的健騾,幾次嘶鳴不前,背地裏被輜兵當作笑話講,不過也可以看出這路的艱苦來。旱季山路只是陡峭而已,可以走,雨季就為難——總不能在溪溝裏走。城守們於是沿著路深深掘出新的水道來,人走人路水走水路,兩不相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