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水祭 第三節
我聽到了那第一聲啼哭。
站在那座破落的茅屋外,我看到幾乎只剩下半條命的她,把那個初降人世的生命,欣喜地摟在懷裏。
那是我第三次見到她。
她與我,有九分相似的容貌。
第一次見她,我曾經最在乎的男人,為了救她,放棄了我。
第二次見她,我曾經最在乎的男人,跟她相依為命,你儂我儂。
第三次見她,我曾經最在乎的男人,已經形神俱滅,她與她的孩子,嗷嗷待哺。
子淼,這個名字本是我一生都不願提起的。
天界上仙,四方水君,他給了我這只頑劣的樹妖一條嶄新的生命,給了我不敢奢望的幸福與美好,給了我無窮無盡的惦念。可是,當我知道,我只是眼前這個女人的替身時,他為我構築的完美世界,瞬間崩塌。
我一直在恨他的吧,也一直恨這個女人的吧。我自己也不是很確定。
從子淼消失的那天起,我就形同一個活死人,在浮瓏山上過著幽靈般的生活。如果不是身邊一直有一條名叫敖熾的孽龍,陪伴或者說監視著我,我對自己的存在感會更加懷疑。
對,那段時日,與我而言的定義,就是我活著,但我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我答應過敖熾,三年之內不離開浮瓏山。
那條孽龍雖然粗枝大葉,惹人討厭,卻也知道什麽叫做觸景傷情。
可我還是違約了。
我想看看她,看看那個曾經與他海誓山盟的雪裳女仙,更想看看她的孩子。
這個孩子,身上流的是子淼的血,是他曾經真實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唯一證據。
說過要放棄,說過要放手,可我還是無法自制地從一切留有他痕跡的地方,尋找莫名的懷念與希望。
我明明是恨他們的,可是在這個孩子降生的刹那,我居然笑著流了眼淚。
也這孩子同時出現的,還有突然自空中落下的清涼雨絲。
如果我沒記錯,這片山地已經有許久不曾降雨,地上都露出了淺淺的龜裂。
她是水神的女兒,她的降生,也許同她父親逝去一樣,用生命滋潤這個世界。
我站在窗口,望著那張在母親懷裏哇哇大哭的小臉,那對黑葡萄般的透亮圓潤的眼睛,在轉向我所在的方向時,卻漸漸止住了眼淚。這孩子,居然對著我咯咯笑了,沒牙的小嘴咧開著,把小臉蛋拉扯得更像一只紅撲撲的蘋果。
這樣的笑容,觸動了我心裏最纖弱的一塊地方。
深吸了口氣,我轉身離開。
我希望這個孩子幸福。
這個念頭,只是刹那。然後我很快便鄙視自己的“自作多情”,這是他跟別的女人的孩子,幸福與否,與我何幹?
矛盾著,我回到了浮瓏山。當然,我是偷偷下山的,回去之後,免不了被那只暴躁又多嘴的孽龍臭罵,說我總喜歡把時間浪費在沒有意義的無聊事情上。
我不理他,我跟他不是同一個世界的物種。有意義還是沒意義,我不在乎,我只是想去看看而已。
最後一次見到倪雪裳,是在諸葛山莊裏,那座叫水月軒的地方。
我不知道,子淼留了一片葉靈符給她,這個用我原身上的樹葉制成的符紙,是找到我的最佳工具。曾經,不管我跑到哪裏玩耍,只要子淼燒掉葉靈符,我便知道他在找我。
當她與我對面而視的時候,我總有照鏡子的感覺。
我與她,長得實在太像。呵呵,怎麽會不像,子淼當年便是回憶著她的模樣,賜我人形。
她美麗依舊,可畢竟已是肉身凡胎,歲月還是毫不留情地在她臉上留下風霜滄桑。
而我是一只妖怪,時間對於我的外表,不具備任何意義。
她會老去,繼而死亡,我卻不會。
我是否該產生一絲優越感?
沒有,不但沒有優越感,我內心深處對他的羨慕,更加深刻。
我恨她,也羨慕她。恨她早我一步占據了那個男人的心,羨慕她有一段完整的感情,雖然他們終究天各一方,可子淼的感情,從開始到結束,只在她一個人身上,這是另一種難得的完整。
“子淼一直將這葉靈符當成紀念,放在身上。”她朝我淡淡的笑,“見鏡如君,孩子的名字是他早就取好的。說無論男女,都叫鏡君。我一直不明白他起這個名字的緣故。直到他離開後,我梳妝之時,見到了鏡中的自己。”她垂下長長的睫毛,“我才明白,他一直掛念著鏡子裏的人,那個跟我有著相同模樣,卻生活在另一個我永遠無法觸及的世界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