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水祭 第二節

  她一點不稀罕諸葛這個姓氏,一點不稀罕“諸葛山莊大小姐”的身份,如果可以,她寧可不要踏進諸葛山莊一步,寧可不曾與諸葛攜相識,寧可在那個炎熱的夏季,病死在山中那座簡陋的茅屋。

  諸葛山莊最偏僻的別院裏,諸葛鏡君獨自坐在架於水上的棧道上,人工湖的正中處,那座漢白玉砌成的“水月軒”,輕紗垂窗,曼妙飛舞,處處透著雅致。

  山莊裏那些“老人”大都知道,“水月軒”是諸葛攜為一個女人專門修築的居所,浮水而建,巧奪天工,費了萬千心思。

  只可惜,這個女人只在水月軒裏住了不到半年,便香消玉殞。

  此後,諸葛雋斷了通往水月軒的一切道路,燒毀停靠湖岸的小舟,任憑這絕美的建築孤立水中,在時間的流動下,褪去芳華,歸於死寂。

  水月軒,是諸葛山莊的禁忌之地。

  諸葛鏡君用力擦去快要溢出眼眶的淚水,神情復雜地望著對面那籠罩在月色下的白色屋宇。看久了,那立柱回廊之間,似出現了一個人影,白裙白衣、裊娜生姿,連冰冷單調的空氣,也因為她優美無雙的步伐,滲出淺淺香味。有她存在的每個地方,皆如在暗處悄悄開放的蘭花,用最緩慢而低調的味道,深刻地占據你的眼睛和心靈。

  除了她的母親,除了那個叫倪雪裳的女人,還有誰能做到這般境地。

  諸葛雋愛了她母親十八年,不,應該更久一些,早在她出世之前。

  諸葛鏡君垂下頭,濃重的無力感爬滿她的全身。如果,他愛的是別人,她還有自信跟對方一較高下,她還有力氣為自己的感情爭取一個歸宿,她還有理由為這一切理直氣壯。可是,他愛的人,是倪雪裳。

  這個女人不但是她的母親,還是一個已經逝去的人。世上有兩種人不該針鋒相對,一是親人,二是死人。與親人對峙,連著一條血脈,終究是傷人也傷己;與死人較勁,差了那口生死之氣,賠上的只是自己的年華。

  諸葛鏡君苦笑,若天下人知道自己愛上的人是諸葛雋,除了大罵她大逆不道癡人說夢之外,應該不會有別的。

  八年前,當諸葛雋出現在她與母親棲身的茅屋裏,將已經觸到死神手指的她從病榻上抱起時,她稚嫩而脆弱的眼底,便烙下了這個男人的面孔。

  “有我在,你們就不會有事。”

  男人說過的話,她只記得這一句。

  在他寬闊溫暖的懷抱裏,她體驗到了一種不曾有過的安穩,那是一個跟母親的懷抱截然不同的地方。

  他抱著她走進了諸葛山莊,也讓她從此走進了他的生活。

  她改姓了諸葛,在母親病逝之後。

  當他在紙上慎重寫下“諸葛鏡君”四個字時,她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某種滿足與釋然。

  在這之前,她是沒有姓的,母親只叫她鏡君。

  沒有姓氏的孩子,意味著沒有父親。

  從她出世起,生命裏就缺失了這個重要角色。每當村裏的孩子笑話她沒有爹的野孩子時,她就會哭著問母親,爹爹去了哪裏?而母親總是把她緊緊摟在懷裏,一言不發,只是流淚。母親的眼淚落在她臉上,又燙又冷,每一滴都是深重的悲傷。

  在她的記憶裏,母親最愛做的事,就是對著水說話。不論是山間流動的清泉,還是從天空落下的雨滴。她總見母親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將水珠捧在手裏,出神地凝望,然後喃喃自語。

  她無法理解母親的行為,但慢慢地,她學會不再理會那些孩子的嘲笑,也不再問母親關於父親的一切。她是個懂事的孩子,懂事的孩子不會總讓母親掉眼淚。

  十歲之前,她都生活在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貧瘠山村裏。母親靠一手出色的女紅,替人繡花織補,換來微薄收入。而她自己,早在四五歲時,便已背著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竹簍,上山采來各種藥草或者美麗的野花,交給母親拿到集市上賣掉。

  曾有一次,為了一株長在山壁的藥草,她失足落下了山崖,幸而命大,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只受了些皮外傷。

  當焦急的母親尋來,找到大難不死的她,一把抱住她,邊哭,邊說著對不起。

  如果沒有諸葛雋的出現,她的生活應該就這樣靜止在這個村莊裏,清苦而平靜地延續,直到生命終結。

  一切都改變在那個炎熱的夏日。

  母親用盡所有銀兩,請來大夫,卻也治不好傷寒不愈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