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暮聲 第六節

  我又站在這裏了。

  我的出生之地,浮瓏山巔。

  這裏的景色,絢麗依舊,仰望俯瞰,皆是天藍水清,一草一木,飛禽走獸,總比別處多出幾分靈秀。

  這是我的家,我生命力第一個被烙下印記之地。

  腳下的每一寸泥土,每一塊石子,都散發著慰問的,血脈之情。

  無色花仍在,一年一開,從無例外。只是,我已經不需要它的提醒。

  這裏還有我太多的回憶,我不願意帶走的。

  每一年我只會來一次,應該感謝暮,如果不是她的“坦誠”,今年我不會破例回來兩次。

  我是一只樹妖,千年道行,我的真身,那一棵曾經被萬千人認定為神靈的浮瓏山的神樹,就在山巔,我的面前。

  俊秀挺拔,枝繁葉茂,碧綠通透,每一片葉子都流淌著曼妙的五色光華,這便是我本來的模樣。

  尋常人見不到它,因為那曾經次我人形的男人隱去了它在人世間的蹤跡,只留下一朵五色花,只矚我每年花開之時,便要回到我的真身裏十二個時辰,如此方可維系人形,平安度日。

  兩個月前回來,是為了履行這個“慣例”。

  今天回來,是為了……帶走我的真身。

  我沒有被暮那個女人氣到發瘋的地步,當然也知道真身對於一只妖怪的重要性,我知道我在做什麽。

  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了。

  我站在真正的“我”面前,一手捏訣,一手扶住真身的樹幹,念念有詞。

  淡淡的煙,盤旋著從埋著樹根的泥土下升起,伴著雨絲一般細密的,朝空中飛射而出的綠色光線,地下,有隆隆的動靜,仿佛有東西在下頭翻滾扭動,整個浮瓏山巔,都因為一種巨大的力量而微微顫抖。

  我的嘴唇也越動越快。

  一道直徑數米的耀眼光柱,從地底直沖天空,又自空中幻化為雲朵般的不規則光紋,再徐徐落了回來,將我的真身包裹起來,我清楚感覺到它在這片說不出形狀的光狀體裏飛快的旋轉,縮小,變化。

  我的眼睛,被眼前的亮度刺到不得不閉上。所有的元氣與靈力,不由自主的從我手掌往外跑。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再沒有呼嘯的氣流聲,緊閉的雙眼再感覺不到任何不適的光影,我在無與倫比的寂靜中,張開了眼。

  看著出現在我眼前的東西,我松了口氣。

  一條普通的小木船,靜靜的停泊在一束淺淺陽光中。

  對,我將我的真身,化作了一艘船。

  一只千年樹妖的真身,不會僅僅是一個供我每年回來停留片刻的擺設。

  千年之樹,以木成舟。天上地下,來去自如。——某一年我的生日,我的一位密友送了我一件禮物,生日卡上,寫的是這四句話。她說,這禮物,將來也許能用到。你是唯一一只擁有這個禮物的妖怪。

  她果然是有遠見的。

  因為這件禮物,一旦我將真身化作一艘船,天上地下,便沒有我不能去的地方,任何不良力量都不能對我產生作用,只要我在我的船上。

  不管神仙還是妖怪,雖能飛天遁地,但,這並不等於可以在任何一個空間自由來往,宇宙太龐大,無數性質各異的空間充斥其中,屬於這個空間的物體在不做任何防備的情況下,冒然進入另一個空間,很容易被完全不同性質的力量傷害。好比一個冰塊,放到冰箱這個空間,它會安然無恙保持原狀,但若將它放到陽光充足的室外,它很快就會化成水蒸發掉。這就是空間形式差異所帶來的後果。而人類這個冰塊,在活著的時候,只能呆在人間,如果意外掉進冥界,身體會無法承受這個空間中完全相反的力量,後果可以想象。

  我知道,作為一個已修成人形的妖怪,完全暴露了真身是一件特別危險的事,一旦真身受到什麽損害,我很可能就此煙消雲散,無術可救。

  但,這是唯一的辦法。並且,我相信我是一知命大之妖。我還得留著這條命,去了我一個心願。

  我回頭再次看了一眼這片曾看過無數次的風景,那些曾經的面孔和聲音,想淡忘的,忘不了的,都在腦海中漸漸明晰。

  明媚的陽光將我的小船照的綠意盎然,我輕輕坐了進去,坐進了我真正的生命之中。

  既然答應了,我便一定要將他們帶回來!

  那張“塔”牌,緊緊攥在我的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