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刑天(第5/6頁)

“山葵花還開麽?”最後,他的胸腔中發出低沉而渾濁的疑問。

“枯死很久了。”小兵靜靜地說。

那個身體忽然失去了生機,仿佛一截朽木,沉重地倒在雪地裏。他那早已幹涸的頸口緩緩地流出了鮮血,像是鮮紅的小溪。

風後一點一點地擦去臉上的油泥,看著王師的戰士們驚惶不安地跪下行禮。疲憊令他不由自主地坐在了地上,血在雪裏彌漫開來,染得一片猩紅。

其實他一點也不擔心刑天真的會殺回涿鹿城,巖壁上刻畫的傳說已經死去了很多年,人們還在傳唱,而英雄們並不會因此回來。

只是當他親眼看著這個巨大的身影倒下的時候,他還是有些戰栗,他懷疑自己心底深處有一個希望--這個神將真的殺回涿鹿城去,一斧頭砍下黃帝的腦袋--這樣算是一個比較完美的結局。

可惜刑天不能,一切都沒有超出風後的預料、有些事人一生只能做一次,就仿佛有些花在枯萎前只盛開一度。人把心丟掉了就會死,你休想再找回來。大鴻始終都很畏懼刑天,因為他說他清楚地記得在坂泉的戰場上自己一刀刺穿了刑天的胸口,血濺了他滿面。而幾年之後,刑天又回來了,像是變了一個人。

其實有一個猜測風後從來沒有告訴大鴻--他想刑天其實已經死了很久,只是從來不曾有人告訴他。

山葵其實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她已經死了很多年。

多年後一個男人的魂魄歸來看山葵,回來的時候山葵已經凋謝。

阿蘿從井裏提出一桶冰涼的水,她的手在初春的早晨被水凍得微微發紅。

早晨的街頭如此寂靜,只有酒肆的老板的夥計們出來提水,兌上酒漿配好,賣給過路的行人。很久以前,這裏的街頭有一群叫做刀柄會的家夥。雖然人數不多,不過惡行不少。那時候酒肆的生意都很好,似乎整天都有很多的閑人,他們聽著天南海北的故事,喝著最次最劣的酒,直到夜深人靜。他們經常拖欠酒錢。

終於有一天這些混混都不見了,酒肆忽然都冷清起來,阿蘿的也不例外,沒有那個叫紅豆的女孩在門口說故事,也沒有那個叫共工的瘋子在說書。質子已經成為一個有點過時的詞,涿鹿城裏不再有質子。

她有時還會想起刑天,回頭去想的時候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像那些沒腦袋的女人一樣喜歡那個滿身橫肉的刑天。聽說那個沒良心的刑天在北方死了,死在蠻人的手裏,連屍體都沒有留下,最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阿蘿很悲傷。

可是人不能總是悲傷,每個人都要活下去。

她終於嫁了人,是一個很結實很可靠的男人,微涼的夏夜她偎依在男人的胸口入睡。這樣的生活很安靜,雖然她有的時候也覺得這個男人粗蠢了一些,不會像某個沒有良心的人那樣有時茫然、有時憂郁、有時賴皮、有時下賤,總之不夠有趣。但是阿蘿覺得今是昨非,還是一個老實的男人好啊。

刑天曾經許諾說要回來娶她,不過阿蘿並不相信,她想刑天早就忘記了,所以她也並不負疚。她想自己也快忘記刑天了,唯有去年的十一月初九日,那個微微寒涼的早晨,她從她男人的懷抱中醒來,忽然覺得窗口有人,雖然她什麽也沒有看見。

她打開門,清晨的陽光湧了進來,空氣中滿是似曾相識的氣息,不知怎麽的她忽然覺得那些無賴的年輕人都要一起湧進來,跟著的還有那個粗獷的中年男人。瞬間她甚至有些驚喜。

可是其實什麽都沒有,街頭安安靜靜的,沒有風,一叢白茅在門前沒來由地輕輕搖曳。

“真是迷惑人啊。”阿蘿說,然後她有些疲倦地合上門,靠在門後。

沉重的金鼓聲自街頭傳來,渺渺的雲氣彌散開來,漸漸地把小街的一半吞沒了,雲中似乎有龍的須爪浮現,王師精英的鐵戟如林,寒光懾人。

早起的人們跪倒在屋檐下垂頭禮拜,那是王的儀仗。黃帝似乎越來越喜歡在早起,而後去涿鹿原上遠望。

雲霧漸漸地漂移過來,籠罩了阿蘿,她偷偷擡起眼睛,看見六龍長車上雲袍縹緲的黃帝和風後。流蘇在窗口微微地飄拂,隔開了她和王的世界。

王的目光靜靜地掃過街邊的人,像是在出神。

“我有點想大鴻。”黃帝忽然說。玄天神廟被燒了以後,他的精神似乎一天不如一天,蕭索得讓人認不出來。他拉著身上錦繡的雲紋長袍,很怕風的模樣。

風後侍立在車前,並沒有回答。

“風後,我昨天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跑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裏,後面有個人在追我,他沒有頭,以雙乳作眼,肚臍作口,我覺得我認識他,可是我偏偏想不起來那是誰。我跑啊跑啊,可是背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真可怕啊!對於解夢你有研究麽,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