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命書

玄天神廟恢宏而寂靜,蚩尤緩緩地拜下去,空曠的穹頂上回蕩起他磕頭的聲音。

蚩尤還是第一次來這裏拜祭天帝,原本去年他十六歲就當成年,但是拜祭之前的一天他和刑天喝多了,一覺睡到了中午。雨師風伯兩個更有毅力些,挺著醺醺的醉意參加了拜祭,巫師點開了他們的神竅,果然學會了些本事,一瞬間大風驟雨從遠處卷來,玄天神廟前水深三尺。雨師風伯兩位大哥都很遺憾蚩尤的缺席,都巴不得看看炎帝的孫子被點開了神竅,會出現什麽了不得的異相。蚩尤也很摩拳擦掌,期待著十七歲的時候再去試試。

他苦笑一聲,他這不是參加成年的儀式,而是要被發配到不周關之西的黃河去治水。這是軒轅黃帝看在四部的面子上格外開恩,留下這些大兇大惡的腦袋不砍。被發配的人被特許祭拜一下天帝,自求多福,除了這個他們大概也沒什麽能帶到黃河邊去的了。

反正去的人都沒回來過,蚩尤聽說那邊洪水鬧得很是厲害,被發配的苦工們總是頂著瓢潑的大雨,站在沒膝蓋的水裏吃飯睡覺和幹活兒,什麽時候死了往水裏一躺,就被流水帶到下遊去了,埋的工夫都省了。

廟裏沒有天帝的塑像,因為誰也不知道天帝的容貌,據說遠古的時候人們只要虔誠地跪下來把屁股對著天空,天帝的聲音就會在天穹裏回蕩,傳達各種指示。不過蚩尤從沒有聽到過天帝的啟示,他這一代都沒有過這個福氣,有時候蚩尤想天帝大概已經懶得管這個世界而跑去了別處,把這裏留給了黃帝。黃帝也是這個意思,大概總結下來說他自己是天帝的小弟,天帝不在他說話就算數。

供桌上被遮蔽在煙霧中的是一具盔甲,黃帝的神甲。聽說這具神甲是天帝以神力為黃帝鑄造的,可是黃帝郁悶地發現極不合身。於是風後想出了這個辦法,把神甲放在這裏當神像用,在周圍籠上帷幕,看起來像一尊靜坐的武士俑。

“天帝,我都淪落到這地步了,你能解釋下麽?到底我那命格是什麽意思?”蚩尤努力表現得虔誠一點,“什麽叫和大王相反?”

四歲的蚩尤小心地走進了廟裏,呆呆地看了巫師許久,然後抓起他花白的老鼠胡子扯了扯。

“哎喲,”巫師驚醒,“算財運十個銅板,算桃花運五個,推八字兩個,算終身二十個。你要是算一個終身,我就不要錢幫你算一個月的桃花運。”

蚩尤驚慌地縮手,“不是,我爺爺叫我來推命格的。”

“喔,推命格,看你一生的際遇,是麽?”巫師挑了挑眉毛,“不要錢。”

“啊?”蚩尤有點吃驚,“你是傻子吧,推命格看一生反而不要錢?”

巫師嘿嘿地笑,“因為願意讓我推的人太少,所以我沒機會手試先師的妙術,有點手癢。”

“沒有人願意讓你推?”

“未死的人,誰願意將自己的一生寫在紙上?無論將來歲月的悲歡如何,你再也避不開。命格如此,天意難違,你難道不怕?”

“不怕!我怕過誰啊?”蚩尤打了個冷戰,卻還在嘴硬。

“哀哉少年,當真無畏麽?”巫師無聲地笑著,十指搭在了蚩尤的身上。那十根手指忽然柔軟如蛇,在一瞬間纏住蚩尤的全身摸遍了他的骨相。

癢的感覺讓蚩尤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笑完了,他才看見了巫師僵硬的臉。蚩尤忽然呆住了,因為巫師那張滑稽的臉上已經失去了人色,兩顆木刻一樣的眼珠死死地盯著他,淘書客襛oshuke一把稀疏的老鼠須不停顫抖。蚩尤覺得巫師像路邊肚皮朝天的一只死蛤蟆。

“真的是這樣的命格麽?”巫師幹瘦的手摸著蚩尤的小臉,嘿嘿笑了。蚩尤吃驚地發現這個猥瑣的巫師也可以笑得像一個長者,溫和而慈悲,略帶一點憐憫。

“到底是什麽樣的命格?”高瘦的老人忽然踏進了廟門。

“原來是這樣,”巫師苦笑,“來推命格的是我們神農氏的少君吧?”

巫師提起袍子跪在蚩尤的腳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這個命,是和軒轅黃帝完全相反的命格。我平生摸過數萬人的骨,只有少君你的骨相我摸不出將來。只是軒轅氏高高在上,命格已經是完美無缺,少君你命格完全相反,天意如此,只能是一個錯誤!”

炎帝不再說話,一把拉了蚩尤沖出廟門。

而巫師只是站在那裏嘿嘿笑了幾聲,笑聲在廟裏回蕩著,陰森蒼涼,沒有一點人間的氣息。

沒有人回答蚩尤。

蚩尤站起來抖抖衣服上的灰,對著帷幕中的那具神甲發了一個牢騷,“搞什麽搞啊?有人的命是大富大貴,天下都是他的,有人的命就是反的,難道叫我在這個世界上踮起腳尖來也站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