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誇父

雪,無邊地下著。

我站在無邊的雪原上回首,身後沒有腳印。

我從哪裏來?我記不得了。這樣一片白茫茫,無論天空還是大地。真冷啊。

水滴打落在我的頭頂,溫熱而粘稠。我擡頭,那是一串鮮紅,紅得像要燃燒起來。

他身高一丈,散發如獅,被斬斷了雙臂雙腿,卻依舊魁梧。小小的木籠把他包裹起來吊在雪花飄舞的空中,血已經染紅了木籠,咿呀咿呀,搖搖晃晃。

“你又來這裏了?”那張猙獰的臉上竟然有笑容。

“我……不知道怎麽就來了。”

“害怕麽?”他沙啞的聲音似乎很溫和。

“有一點點。”

"很多年了,還在回憶麽?真是個固執的孩子……如果害怕,就不要回憶,這些本來就不是給小孩子看的。

“你痛麽?”

“馬上就不痛了。”他的眼睛裏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他們為什麽打你?”

“等你長大吧,”木籠裏的人說:“也許你長大就會明白。”

“我已經長大了,我快十七歲了。”

“可是看看你自己,你還是個孩子。”

我低頭看腳下,鏡子一樣的冰裏,還是一張孩子的臉,然後血模糊了冰面。

“等你懂得憤怒,你才真的長大了。”

鼓聲,撕裂天空的鼓聲……哪裏來的鼓聲?寂靜的雪原上,誰在擊鼓?

我擡起頭,周圍滿是人,人們頭上系著鮮紅的綢帶。我看見他們向著遠方的山顛振臂歡呼,山顛上有燦爛如雲霞的黃衣飄拂。在這歡聲雷動的一刻,我擡頭看木籠中的他,我忽然發現他的整個面目都是模糊的。似乎其他的一切都在記憶中失去了,除了那雙眼睛,清晰得讓人恐懼……鋒銳如犀角的眼睛。犀牛角可以刺穿一切麽?那雙眼睛應該可以吧?

他的眼睛一直看向山顛。他沉默地凝視,神色兇惡得像要吃人。東西在他全身每一寸肌膚下搏動,我擔心那種東西會放肆地撕裂他的身體,會爆炸。

“大誇父!今日是你的死期!”黑紅的胖子持著黝黑的砍刀,站在了他背後,刀柄上血色的刀衣獵獵飛揚。

人群的歡呼聲更加熱烈,他們穿著華貴的服裝,佩著神器或者寶劍,成千上萬來觀賞人頭落地的一刻。大誇父……他應該是壞人吧?不是壞人,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人狂喜地看他死去?

紅綢飛舞,那些是喜慶的紅綢,圍觀的都是誇父族麽?連他們也那麽喜悅地看見自己的王被砍下頭顱?

“大誇父,你是壞人麽?”問話的瞬間,我覺得自己還是五歲的孩子。

他沒有回答。

刀終於舉起來了,人群在一瞬間靜到了極點,然後鮮紅染上了天空的慘白。血泉全部沖上了高空飛舞的戰旗,隨風淒厲地飄揚,一滴一滴,緩慢地垂落在屍體上。而巨大的頭顱則滾落在高台的角落。

頭顱離我那麽近,我想躲避,卻已經晚了。我避不開那未曾熄滅的目光,也避不開目光下閃爍的淚。我回頭,身後是一個頭系紅綢的少年。

山顛上燦爛的人影揚起了手,萬眾歡騰,少年隨著所有的誇父族人一起歡呼。

我被淹沒在喜慶的洪流中了,可是我的心裏怎麽會冷?是因為我在少年的眼角邊看到了淚光?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他盛裝結劍,系著喜慶的紅綢,跋涉千裏,興高采烈地來觀看邪惡的王人頭落地。可為什麽還哭泣?又為什麽我也想陪他一起痛哭?

“你高興麽?”我問他。

“是啊,我高興,”他流著淚大笑,“大王英明神武,叛王罪有應得。看見他死了,我真高興……”

一切都消失了,我跪在白茫茫的雪地裏,獨自面對那顆不曾瞑目的頭顱。

長大就要憤怒麽?為什麽要憤怒呢?

蚩尤緩緩地睜開眼睛,頭頂的天窗裏灑落融融細雪,在一窗微光中,淩亂如夏夜流螢。雲錦湊上去看他,蚩尤的睡眼有些蒙眬,兩人彼此望了一會。

“做噩夢了?”雲錦問。

“又下雪了。”蚩尤說。

“是啊,涿鹿總是下雪,窮桑的冬天都沒有這麽長……”

“一直是這樣的,十二年前我來這裏的時候我第一次來這裏就看見一片大雪。”

“你不是六歲來涿鹿的麽?”

“五歲也來過,那一年是軒轅黃帝東南凱旋,誅殺叛王大誇父的盛典。”

質子和妖怪們已經在天牢中度過了不知多少個白天和黑夜。漆黑的天牢裏,唯一可以看見光的地方是頭頂的那方小窗,風伯曾想數著小窗從黑變白的次數來計算時間。可是他很快放棄了,一日又一日,計算起來很可怕。蚩尤只覺得天氣漸漸變冷了,最冷的時候應該就要到了,他們已經在這裏住了整整一個冬天。

蚩尤閑著沒事就和雲錦一起躺在草席上看那個小窗戶裏的晴雨變化。魍魎和刑天兩個天天賭錢,累了就睡覺,醒來繼續賭,刑天輸光了身上所有東西之後就開始用雨師風伯蚩尤乃至於公主下注,蚩尤估計整個冬天徹底完結的時候,刑天會把整個涿鹿城加上外面三千裏曠野都輸給小妖精。被符咒壓制了妖氣的魑魅總是一個人遠遠地坐在角落裏,平靜地梳自己的似水青絲。風伯和雨師百無聊賴,於是互相說自己家裏父兄的糗事,自揭家醜讓他們都有快感,整日裏呵呵笑個不停。但是這兩天終於沒什麽新鮮的糗事可以說了,雨師已經連續重復了三次他老爹讓九九八十一個老婆們互相較量才藝來選正妻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