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魑魅魍魎

月盈。

一滴清澈的淚水打在樹葉上,啪嗒一聲。

“魍魎,你怎麽哭了?”黛色的長發從樹梢上垂下,纖纖巧巧的身子倒懸在樹幹上。月光灑過樹縫,有如一層清水,在她晶瑩剔透的肌膚上流淌。

“嗚嗚,他死了呢。”圓臉的孩子坐在樹幹上,一雙胖鼓鼓的小手抹著眼睛。

“誰死了?”少女翻身墜落,足尖點在一叢樹葉上,輕得像是片羽毛。

“那個被扔在樹林裏的小男孩,我看了他兩天,還是沒有人來拾他。他就死了,我去搖他,他都不哭了……”魍魎仰起滿是稚氣的圓臉看著少女,“魑魅,為什麽沒有人來拾他回家呢?他是一個好孩子。”

魑魅一拳打在他的腦袋上,“你還真多愁善感啊!你睡糊塗了?你是個妖精,妖精誒!你又不是人,你管那個人類死不死呢?昨天山上死了一只野老鼠,怎麽沒見你也哭一場啊?”

“啊?真的麽?它是不是死得很可憐?”魍魎說:“我沒哭,因為我不知道啊。”

“真的真的,你現在知道了,開始哭吧。”

“剛才哭了好久,現在沒有眼淚了……”

“難道我的人生就是這樣了?就得面對這樣一個七歲兒童智商的師兄到死?天呐你為什麽要在七歲的時候學習永生之術?這玩意兒不需要童子功的對吧?你大可以在二十四五歲大好青春的時候開始學,這樣我們現在也許年齡相當興趣一致,還可以一起談談情說說愛,黏黏糊糊,演習那種兩個妖怪打架然後生個娃玩玩的小遊戲打發一下樹林裏的無聊時光。而師兄,你現在覺得我這個師妹像什麽?你不必回答,我告訴你,我就像你的保姆!保姆你懂麽?就是永遠只能哄孩子,在哄孩子的時候青春發黃歲月流逝的那種可憐女人!”魑魅捂著精致的臉兒,痛心疾首,“我受夠了,我要死,讓我死,千萬不要拉著我!”

魑魅說完輕輕一點樹枝躍起,身體輕輕巧巧地折疊,像一枚下墜的松果那樣一頭栽下百丈老松。

眼看著她就要一頭栽進土裏頸椎折斷,魍魎才在樹梢上探了個頭,“魑魅,又玩跳水啊?小心!快到地面了!快碰頭了!”

“哼!要你提醒?”魑魅在空中折腰。

一折!再折!三折!突如其來地,樹下卷起了一陣狂風,魑魅輕盈的身體像樹葉一樣被卷上了月空。纖巧的身體在夜色中自由地舒展,而後落在古松的最高處,隨著松枝的微顫而起伏。

魑魅踮著腳尖立於這片樹林的最高處,仰首吞吐月華,一輪昏黃的圓月將她的身影籠罩在其中。

“魑魅,為什麽想永生呢?”很多年以前,那個幹瘦的老妖也是坐在一輪圓月下的古松上。

“這樣可以永遠不老,永遠漂亮,永遠……”那時候魑魅還是個只有三百年道行的小妖,第一次見到這種道行高深的前輩,有些不知所措。

“永遠什麽?”老妖難看地笑著,“永遠不老,永遠漂亮,又是為了永遠什麽?”

“永遠不被別人忘記。”

“魍魎,你已經修習永生之術多少年了?”老妖問遠處樹枝上坐著的孩子。

魍魎呆呆地看著月空裏的雁字,“七百年了。”

“什麽是永遠?”

“不知道啊。”

“七百年前你為什麽要跟我修習永生之術呢?”

魍魎抓了抓一頭綠毛的腦袋,“我……我忘記了。”

“回去吧,孩子,總有一天生命會長得連你自己都遺忘了過去。何嘗有什麽永遠?”老妖微微地笑著,“我能教會你活很久,卻不能教給你永遠。其實本沒有永遠,連我都不是永遠的,我又怎麽能教給你呢?”

“那就教給我活很久的法術吧!”

“為什麽呢?”

“至少,我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去想什麽是永遠……”

“不錯,”老妖輕輕地撫摩著魑魅的頭,“這是個很好的理由。我教你,因為你想到了一個我也曾思考很久的問題。”

“什麽問題?”

“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孩子,其實你所尋找的並不是永遠,從來都不是……”

那是魑魅的一生中唯一一次見到她的師父,那個從太古洪荒一直活下來,大概已經活了千百萬年的老妖。就在那個月圓之夜,老妖貼在她耳邊告訴了她長生的法術,然後微笑著灰飛煙滅。

就是這樣的荒誕,在魑魅得到“永生”的時候,教她的人死了。

魑魅已經不記得她在這個樹林裏生活了多少年了,也許是五百年,也許是一千年。她只記得她當初遠眺的時候地平線上還沒有涿鹿那個城市,後來在曠野上有過一場惡戰,戰勝的人就建了個城市。這對魑魅來說是個天大的喜訊,在妖生的前五百年或者一千年,她能做的只有在這個樹林裏觀察猴子、松鼠、麋鹿和師兄,那座叫做涿鹿的城市給她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新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