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星星

家庭醫生趕到時,時間已經接近晚上九點鐘。

江月年胡謅瞎扯很有一套,編了個英雄救美的俗套故事,聲稱自己出於好奇心去了趟長樂街,沒想到半路遭遇搶劫,多虧封越及時挺身而出,從搶匪手中救下她。

“他很小被賣進競技場,從競技場逃出來後就遇到了我。好歹是救命恩人,我總不能把他丟在路邊。”

她撒起謊來聲情並茂,說到這裏雙手合十:“叔,你可千萬別告訴我爸媽,要是他們知道我去了長樂街,一定會罵死我的。”

於是對方遲疑三秒,無可奈何地點了頭。

然後便是一番例行的檢查與治療,江月年本想離開房間在外等候,誰知還沒邁開幾步,就瞧見床上封越欲言又止的目光。

他經過一番清洗已經清爽不少,臉上血跡淡去,只留下幾道尚未痊愈的傷疤。半長的白發軟綿綿趴在側臉,等那薄唇一抿,眼睛撒嬌般一垂,阿統木當即受不了地大叫出來:【你忍心走嗎江月年?你忍心嗎!】

——他初初離開競技場,對人類普遍缺乏信任,此時乍一見到滿臉嚴肅的陌生男人,難免會感到心慌。

表情就像是害怕她把自己丟掉,卻又沒有勇氣挽留,可憐兮兮又小心翼翼。

貓咪都是這麽容易黏人的嗎?

於是江月年只得坐在房間角落的桌子旁玩手機。封越從頭到尾忍著痛沒怎麽出聲,有時實在難以忍受,也只是從嗓子裏溢出幾個殘破音節。

連醫生都吃驚得不得了:“你真是能忍。年年小時候騎單車摔破了膝蓋,塗藥時跟孟姜女哭長城似的。”

她剛想扭過頭去反駁,可一想到封越這會兒應該不著片縷,便又紅著臉把頭埋得更低。

上完藥時臨近午夜,江月年打著哈欠與醫生道別,正打算跟封越說晚安,卻想起有件重要的事情還沒做。

他清理了頭發、臉頰與身體,唯獨沒有刷牙。

“刷——牙?”

被再度拉進浴室的少年看著她遞來的牙刷,有些困惑地皺起眉。

競技場裏連吃飯都是個問題,自然不會用到像牙刷這種物件。他兒時曾經用過,過了這麽多年,早就忘記應該如何使用。

江月年把牙刷遞給他,擡起腦袋問:“會用這個嗎?”

封越沒說話,有些笨拙地將它舉到嘴邊。

殘存的記憶只剩下模糊片段,完全看不清晰。他的手臂僵硬又用力,狠狠把牙刷按在犬齒上,像機器人一樣左右搖晃。

“不是這樣的。”

江月年輕笑一聲,順勢握住少年右手手腕。

被觸碰的地方像是沒了力氣,封越脊背一僵,只能乖乖聽從她擺布。

“力氣不能太大,否則會傷害到牙齦,而且你嘴巴裏也有傷——來,把嘴唇張開,門牙並攏。”

她說著加大一些力道,牽引著對方的手臂小心翼翼移動,從門牙一點點往左右兩旁橫移:“刷牙要兼顧口腔裏的每個地方,尤其是這兩排門面。”

她力道適中,牙刷纖細的長毛劃過牙齒,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響。這聲音誕生於嘴裏,與每一寸肌膚都格外貼近,仿佛自帶了惹人心癢的酥意,從牙齒一直蔓延到牙齦、血液、骨骼與全身。

……好奇怪。

明明並沒有感到疼痛,他卻沒由來地感到心慌。

“這裏刷完之後,再把嘴巴張開。”

江月年的聲音繼續響起:“裏面的牙齒也要清理,千萬不要忘記。”

大概是因為封越總會不由自主地低頭,她說著伸出另一只手,鉗住少年尖細的下巴,將他腦袋固定不動。

牙刷向內部探去,碰到從未被他人觸及的牙齒與牙齦軟肉。異物的入侵讓他下意識感到一絲危機,費了好大力氣才壓抑住本能的應激反應,不至於伸出爪子一把將她推開。

“咦,你的牙齒不怎麽臟啊,平時有在每天清潔嗎?”

封越沒有出聲。

事實是,就算他想要說話,滿嘴的白色泡泡也能輕易而舉把所有話語塞回喉嚨裏。

在競技場裏,牙齒是他一項非常有用的武器。犬齒長且鋒利,往往能一舉咬破對手的喉嚨,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的口中常年充斥著難聞的鮮血。

封越厭惡這種味道,它總是能讓他聯想起死亡、遺棄與自己注定悲慘的結局。為了擺脫它,他每天都會用清水處理嘴裏的汙漬。

那時沒有可用的工具,更沒有願意陪在他身邊的人。少年只能滿懷著自我厭惡的心理一遍遍沖刷口腔,嘴裏的傷痕在水壓刺激下一次次迸裂,湧出新的血液。

現在的感覺與那時候截然不同。

浴室裏水汽升騰,把熱氣擴散到每個角落,包括他敏感的耳朵、臉頰與側頸,惹得渾身微微發燙。牙刷柔軟的長毛有時會經過凝固的傷口,蜻蜓點水之下,只帶來一串像被小蟲子咬過的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