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篇(第6/11頁)

這個人的臉,線條驕傲。即使雙目緊閉,眼梢依然揚起,說不出的冷漠清峭。她試探著將雙手籠住他的脖子,卻始終沒有收緊。倘若她在這張臉上劃過一刀,傷痕只會出現在另一個男子的面孔上;倘若她要扼死眼前的這個人,那另一個男子必先死於她的手下;可是,倘若她親吻這個人,那另一個人,卻永遠毫無所覺。

帝旭睜開了眼,眼神明澈如堅冰。

“知道這十四年來,朕都在這張床上想著什麽?”

海市不答,扣在帝旭頸間的雙手並未放開,反而加了一點力量。

“十四年來,朕朝思暮想,不過就是一個字,死。”他薄唇中吐出的嗓音,晶瑩剔透猶如窗外的月光。“只要身邊沒有燈,朕便無法入眠。即便睡著了,只要有人靠近身邊一尺,朕便會驚醒。那八年的日子,朕不在人間,是在地獄裏,待到八年過去,朕已經,不是人了。”

“萬民都在地獄,不獨你一人。”海市沉聲答道。

“庶民可以拋下田產逃進深山、可以抱著敵人的雙腿哭喊求告、可以如野草一般死去——朕不能。伯曜逃了。他吊死了自己,一了百了。叔昀早年夭折,季昶遠在注輦,如果朕再逃避——”他忽然停下,苦笑起來,“朕那年十七歲,空有一身武藝滿腹韜略,卻一個人都不曾殺過。父皇猝死,叛軍壓城,朕也畏懼啊。鑒明依約領兵前來助我突圍,可是、他那年也才十三歲。”帝旭平靜地躺著,每說一句,海市的手就感到他胸腔的震動。

“朕得負擔這一切。人民與兵士的生死溫飽、征戰的勝負,內訌與背叛、各路勤王將領的擁兵自重、要挾。朕不能恐懼、不能失敗、不能逃避,甚至不能死。戰亂的年頭,人間就是修羅場。那八年中,朕時常在想——”帝旭的眼裏,逐漸浮現一貫的魔魅神情,“如果把天下的刀劍都鑄為犁鏵、兵書都化為糞肥,會不會從此便太平些?——不行。人天生便會爭執仇殺,不過是因為殺的人多了,才講究起技法與效率,終於有了兵書與刀劍。怎麽辦?”帝旭仰視著海市美麗的面孔。

“不如,除去那些經略出眾的將領。”海市顫抖著唇,聲音微弱。

“所謂名將,不過是出眾的殺人越貨頭目。沒有了他們,民間只剩下農夫的田塍之爭,鋤頭與板凳的毆鬥。不好麽?”帝旭露出孩子一般的微笑。

海市低聲道:“你瘋了。”

“天下敢這樣想的人凡數百萬,也只有你一個敢這麽說。”帝旭笑意更濃,容貌在金城宮晝夜不熄的燈火下有著邪惡的英俊。“朕想活的時候,多少人要朕的命。如今朕想死,卻沒有人肯殺朕,即便向他們下了殺手,都無法將他們逼上反路。自古沒有宦官能做得成皇帝,鑒明於是做了宦官。他不願朕死,寧可替朕殺人,替朕承擔惡名。如果朕自殺,就得先殺死鑒明。”帝旭握住海市雙手,輕易將她拉向自己胸前,海市嗅到了他鼻息間的淡薄酒氣。“你也不行。你和朕一樣,不能親手殺死鑒明。你連傷他都不忍下手。”

海市倒伏在帝旭的胸膛,無聲地流著淚。

“不要緊。就快好了,快了。”帝旭的手,撫過海市的發。

房門一開,門內堆積得一寸多高的珍珠奔湧而出,滾過人的腳面,流轉著令人目眩的寶光。

瑯繯似是哭得困倦了,伏在海市懷裏,任華美的湛青鬈發在遍地珍珠中四處流淌。蜷在身側的腳踝上,生著細小的鰭。昶王退了一步,拾起一顆鮫珠細細對光觀看,卻驚艷地眯起了眼。單一顆珠子,恍如內有大千世界,光彩幻變萬端。那些珠蚌隱忍抱痛,匯日月潮汐之力經年孕育琢磨而成的珍珠,與瑯繯的淚相比,只好算作呆滯的魚目。

“這麽不吃不喝下去,不會死麽?”他憂慮地問道。

玉衡躬身回答:“只有斛珠夫人在的時候,才勉強喝一些海水。”

“怎麽不送到九連池去浸著?”

“回王爺,九連池珠湯內有珍珠粉末,仙人一旦靠近便傷心欲狂。”

昶王嘆了口氣,道:“那麽我去向陛下請求斛珠夫人隨行。”

為了將海神送歸居所,昶王與三國使臣一行於二月初一自安樂京出發,斛珠夫人率女官六十人同往,禁軍八千人護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