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華鬢不耐秋 VII

  因追緝胡人奪罕,海市錯過了回黃泉關的時日,只得在中原耽擱到來年開春。

  回安樂京的途中,她在赤山城外病倒了。到驛館的時候,人已經伏在馬背上,一氣昏睡不醒。請了郎中來診治,延至別室看茶開方,說是風寒內侵,女孩子家氣血兩虛,順便開個補養方子。符義聽了不說二話,重金賞了郎中。郎中回家當夜暴斃,得來的打賞銀錢恰好操辦喪事。

  方子確是對症,卻不見得高明。海市的燒漸漸低了,只是難退,符義留了幾個人在驛館照料,待她痊愈後再追上大隊。她倒對自己不管不顧,九月天氣初涼,依然披著單衣四處走動,亦不知道避風,燒總也不退。回安樂京的日子,也就一天天地延宕下去。

  到了十月,新添了咳嗽的毛病,發燒時好時壞。她並不焦急,仿佛遲一點回京也好似的,將照顧她的兵士一個一個遣了回去。

  十一月,鵝毛雪鋪天蓋地而來,海市每日依然在驛館後院習射。

  眼中恍如無箭,手中恍如無弓,心靜似水。新的一箭,將舊的一箭從翎羽破到鏃頭,劈為兩半。反反復復,只有一個靶心,殘箭漸漸攢成一束,初看神乎其技,久了便十分無聊。

  在驛館幫傭的十五歲女孩有時端著盆子經過廊下,會佇足看她挽弓射箭,飽滿的臉頰凍得透紅,眼裏含著些晶瑩的意思,海市只有暗自苦笑。

  那女孩出生的時候,儀王之亂當已平定。赤山郡光復較早,加之天然富庶物產豐足,人民亦不會像海市的父輩那般,土地枯堿耕種無獲,只得淪為珠民,在風濤鯨鮫中討一份生活。這女孩雖然出身微寒,幫傭過活,卻趕上了十幾年平靜的日子,得以一派純真地成長。大約她不會知道,那一點鮮艷青春的顏色,亂世中亦會成了她的禍端。

  或者就這樣以武立命,做一輩子男人也好。再捱上二十年,待到容色衰老,便連這一點被少女注目的煩惱也不會有了。念至於此,自己也覺心灰,淡淡搖頭一哂。

  前邊驛路上人聲馬聲,老軍曹扯起破鑼嗓門喊那幫傭女孩,“小六!小六!”

  小六慌慌答應一句,趿著鞋子啪塌啪塌地迎著聲音跑了過去。大雪天沒別的客人,全是跑文書急牒的軍吏,招呼起來總是特別費勁,進門就嚷嚷著溫酒來,喂馬去,替軍爺把鬥篷烤幹,拿飯來老子吃了趕路,總得叫小六折騰上半個時辰。

  海市仰頭看天,雪片茫茫灑灑,棲落唇上,漸漸融為一點刺人的冰寒。那混沌的天,卻是怎麽也看不清楚了。

  廊下的破地板又是一陣啪塌啪塌響動,海市側目看去,小六竟又折了回來,手裏揮舞著一封書簡,老遠嚷道:“方大人,你的信。”遞過來時,滿臉竟然漲得通紅。

  海市窘迫地接過書簡,邊走邊拆。書簡極薄,封套上落了下款,簡單一個“方”字。與他三個月未通音信,於海市是少有的事。她微微咬嚙下唇,顯露出少年般的負氣神情,探進兩個指頭,將內裏的紙張抽出來。

  小六興致勃勃跟在她身後,忽然詫異停住。眼前那年輕將軍驟然間背脊硬直,又像被刺到似地,猛然松開手指。素白封套內飄落了烈艷的紅箋,在雪地裏灼灼直欲燒人。她伶伶俐俐地搶前一步蹲下身子,打算替他拾起來,卻忽然被人按住了手。那只手勁瘦纖細,掌心帶有微燙的溫度,覺得出許多處薄薄的繭。小六只覺得腦袋裏轟地一聲,耳廓燒成了透明的嫣紅。

  “別動它。”海市蹙緊挺秀眉毛,神色冷冽迫人,幾乎起了殺機。

  小六登時臉色一白,紅潮盡退,眼眶裏淚水亦不敢流下來。這個俊秀爽朗的少年將軍,怎會一瞬間叫人覺得毛骨悚然起來?

  海市拾起紅箋,猶豫一刻,將它展開。一看之下,飛長眉眼間現出驚愕神情,扭頭追問小六:“那送信的人呢?”

  “在……在前廳等……等著。”小六穩不住聲音,抖抖索索地答道。嘩啦一聲響,駭得她肩膀猛然一戰,偷眼看去,積雪的小院裏散了一地的箭矢,海市已不見人影。

  海市急奔至驛館前廳,那裏等著的是個尋常中年軍漢,容貌平凡得簡直難於記憶,卻覺得有幾分眼熟。見了海市,那軍漢便起身來行了禮,舉止淵停嶽峙,令人難起輕慢之心。海市於是記起,在霽風館內見過他數次,亦是黑衣羽林內分量不輕的人物,可見方諸對這書簡的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