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華鬢不耐秋 VII(第3/3頁)

  海市漸漸變了神色,滿面迷惘。

  方諸卻淡笑著自顧說下去。“你太任性,你想要的,我本不該給。可是,我知道你也太委屈。”端方溫和的臉容上,半寸長輕輕上挑的舊刀痕猶含著似是而非的笑意,秀窄丹鳳眼睛裏,有少年般的清亮神采瞬間飛掠。“而且,我也好多年沒有任性過了。”

  海市茫然地眨了眨她明媚的雙目,神思飛快流轉。還來不及明白他說了些什麽,手與肩已止不住顫抖,血脈中急速奔流著幸福的酸楚。過了一刻工夫,她揚起面孔,臉頰上暈染了兩抹嫣紅。

  他披衣下床,雙手籠住她緊握的拳頭,一點點扳開,將攥成一束的庚帖抽了出來,低聲笑道:“別捏壞了,明晚還有用。雖然只有你與我,亦不能這樣不講究,我交代了廚房,明晚做些吉利菜色。”

  本朝規矩,宦官可娶宮人為妻,稱為“對食”,更有在宮外置別宅、納妾者,並不避人,反而引以為傲。宦官的婚姻,人人皆知道實際是怎樣一回事,仿佛為了爭口氣似地,此類婚儀往往做足規矩,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禮俱備,若在宮外迎娶,更是排場鋪張。為防老來無人奉養,收養貧民子女亦不稀罕。

  可是,惟獨他與她是不能的。在人前,他們是內宮總管與邊疆武將,養父與養子,閹人與少年,每一重關系皆是聳人聽聞、違背倫常。若是此時揭露了她的女子身份,當年以男子身份參加武舉選試欽點探花,便成了無可推脫的欺君大罪。這庚帖,注定是不能公然奉祀於天地宗親前的。

  她雙膝軟弱,耳中轟然作響。不食不眠抱病奔波六百裏的疲倦掏空了她。狂喜與哀痛交纏著洶湧而來,終於如兇暴的浪潮吞沒了海市的意識,心中一空,向側倒了下去,才被方諸攔腰攬住,又模糊聽見有人叩門。她強支著要推開他直起身來,腰上的那只手卻收緊了勁力不容掙紮,溫厚的聲音說道:“硝子麽?進來。”海市旋即覺得耳後一麻,便徹底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推門進來的正是到送信到赤山城的中年軍漢,想來也是全力隨後趕來,只比海市遲到了近一個時辰。見方諸臂彎裏有個不省人事的纖瘦少年,那名叫硝子的軍漢面上毫無異色,稍一拱手,也不提什麽尊稱,便開口說道:“線奴傳來消息,昶王那邊已定下計策,借他後日的生辰,請皇上準許將小少爺調入王府擔當侍衛長一職,直至明年初夏黃泉關路途通暢,小少爺回黃泉關駐防為止。另外,線奴竊聽時,聽得昶王管小少爺叫‘方家那丫頭’。”

  方諸已將海市安頓於床榻之上,探了探她光潔的額際,熱度小有減退。那雙晶透明麗的眼眸一合,她熟睡的臉孔竟顯出了意外的嬌弱。

  “好一個性急的小王爺,開春之前,就打算把我手下的人趕盡殺絕麽?”他說著,並不回頭,端詳著她的面容,伸指拭去她眉心的薄汗。

  “總管……”硝子說話向來慢條斯理,此時也不禁稍稍提高了聲音。

  方諸轉回身來,平靜道:“原是我的錯,不該心存僥幸。你回去吧。明日望山圍獵,你仔細盯著昶王他們,莫要讓他們提前發難。海市進了昶王府,可就再難出來了。”

  “可是,這麽大的風雪,皇上明天怕不會行獵罷?”硝子道。

  燭火下,方諸的臉色稍顯蒼白。“明天若是皇上不往獵場行獵,這孩子的性命,怕就要毀了。”

  硝子那夜後來出了一趟城,天亮前才趕回宮中。他懷揣著剛剛得來的一只小小鷹雛,坐在重仁門的歇山頂上,紛飛大雪中,看得見霽風館側院的如豆燈火一直點到天明。寅時,徹夜通明的金城宮內,宮人走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