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華鬢不耐秋 III(第3/3頁)

  “是額爾濟叔叔……”濯纓百感交集。親生兄弟尚且沒有骨肉天性,叔侄又能指望些什麽?不過是當他一只鷹犬,一枚棋子。

  小二搬了酒來,替濯纓牢牢縛在馬背上。

  那名胡女一面往戥子上撮了一撮碎金,一面低聲道:“酒壇的泥封中有各地接應處的地圖,可以換馬。請奪罕爾薩務必於八月中趕到莫紇關外,出了關,便有人護送您穿過迦滿國境回鵠庫去。”

  濯纓點了點頭,接過找零的碎金,出門上馬,看看日上中天,柘榴當已從昶王府回宮,便急急催馬,轉眼奔出一條街去。小二正咋舌間,忽然聽聞馬嘶,濯纓縱馬而回,自店堂外信手一拋,將那包碎金擲回櫃上,人影旋即掠入,復一閃而出,照舊上馬馳去。胡女怔怔擡手欲抿起散亂的鬢發,這才發覺步搖已然不見,馬蹄聲也去得遠了。

  夏日花事盛極,已到了強弩之末的時分。風駿過處,青天下揚起一路落花。濯纓一鞭遞一鞭地抽著,只想著早一刻回到宮中也是好的——柘榴,柘榴。

  過垂華門時,門內忽然轉出一輛木推車,此時風駿已快得飄然欲飛,眼看閃避不過,門口守衛與推車人驚喊逃散。濯纓眉頭一緊,幹脆放開了韁,任風駿自辨方向,四蹄發力,直躍過那木推車,闖入門中,絕塵而去。

  “好險好險。”一名跌坐於地的守衛嘶嘶吸著涼氣,撐住推車車板站起身來,忽然失聲喊道:“喝!這是——!”

  車上覆蓋的白布已被掀開,原是一具屍體,身量瘦小,面皮枯癟,穿著宮人服色。

  “這不是那伺候繡師的婆婆?清早兒好好地進了宮,怎麽過午就死了?”

  推車的小黃門哭喪著臉答道:“誰曉得啊,在長祺亭底下那十來級台階上居然就摔折了脖子,連聲兒都沒有,等咱們發覺的時候早就斷氣兒了。”

  濯纓將風駿送進馬廄,拍開壇口泥封,取了地圖放進懷裏,便拔足向織造坊方向飛奔。海市喊他,他亦不及答應——

  柘榴。

  此別經年,今生亦未必可期。她的脾性是端正剔透不勞人掛心的那一種,他知道,無需他叮嚀多添衣、加餐飯、少思慮,仔細珍重種種種種,柘榴亦能將她自己安排妥當,然而總是要聽她親口答應了他,才算是就此別過,便要等待,也總有這一句叮嚀的念想。

  院門倒鎖著,數拍不應,濯纓單手撐住墻頭稍一使力,人便如燕子般斜飛進去。海市隨後追到,在院墻前刹住腳步,兩手拄住雙膝喘息不定,仰著的臉上露出極慘痛的神情,卻久久不見動作。她面前空空如也,只有一道白粉墻,墻內探出柘榴樹。這中原獨有的花樹,無聲立於郁藍天空之下,自顧擎著一蓬烈紅,任風掠去。靜而美,以至令人心驚。

  海市長呼出一口氣,仿佛想要吐盡了胸臆中沉沉的塊壘。

  小院內靜寂欲死,亂紅飛渡,任性零亂得像是也知道它們從此便無人收管似的。

  自正午至日暮。天色層層染染,一筆筆添重靛藍,著上艷橙,又暈散了緋紫,終於黑透了。

  門閂終於響動,背靠門板坐著的海市跳起身,轉頭,門便在她面前敞開了。濯纓一身武官衣裝依然整齊,連個褶皺也不見,只有那一對烏中含金的眼睛,蒙了塵灰。海市將懷裏抱著的劍遞上去,道:“戌時的更子響過了,該去當值了。”

  濯纓默然接過,拇指輕輕推劍出鞘,只一寸,舉到眼前,似乎要從如水劍刃上照見自己的眼睛。

  星子如滿盤銀砂,然而沒有月——今夜是朔日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