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華鬢不耐秋 III

  海市潛行回霽風館,見方諸房中燈還亮著,舉手欲叩門時,卻又猶豫起來。正躊躇間,門內那沉靜聲音問了一聲“怎麽了”,她倒忽然橫下心來推門進去,原來濯纓亦在,才覺得少了些尷尬。

  聽完海市的敘述,方諸面色如常,淡淡說:“湯乾自這個人,做武將是委屈了他。昶王心懷反意,湯乾自跟隨他十一年,是他的肱股之臣,要成反事,少了此人萬不可行。早先叫你留心著他,就是這麽個道理。如今事態有變,你回黃泉關後,縱使我自京中送信給你,也用不著對他動手。即便他不死,他們這事也成不了。你先出去吧,我和濯纓這裏有事商量。”

  海市傲然忍淚行了禮,二話不說出門去了。腳步聲按捺不住地越來越急,最終幾乎是奔跑著離開了方諸的院子。

  濯纓聽得分明,心內隱隱不忍。“義父,這事不告訴海市,萬一……”

  方諸打斷了他。“海市這孩子沒有城府,若是露出痕跡反為不妙。你要回漠北,這正是難得的機緣,不可大意錯失。你哥哥左菩敦王與你叔父右菩敦王額爾齊向來不合,你回去正可有一番作為,我亦會遣人去襄助於你。”

  “……是。”濯纓答應了,又似有什麽欲言又止。

  方諸莞爾一笑,拍了拍濯纓的肩。“那柘榴,我會照拂她,不會令她委屈。”

  濯纓深深頷首,道:“誓死不辱使命。”

  方諸又是一笑,清雅面孔猶如少年。“亦是你自己的運命。記住,本月朔日,你我輪值金城宮。”

  “義父——”濯纓起身出門前,忽然躊躇著說了一句,“海市她,她對您……”

  那端方溫和的白袍男子不容他再說下去,苦笑著擺了擺頭。“濯纓,我已是這樣了,何苦拖累一個孩子。”

  濯纓怔了片刻,匆忙行了禮,便向門外一路尋去。

  尋到海市時,她正躺在屋頂,聽見他來了,依然合著眼睛。她不會是睡著了,只是氣悶——如此凹凸冷硬的琉璃瓦,若不是他們這樣有內功根基的人,根本難以安然躺臥,遑論睡眠。

  濯纓亦不羅嗦,自脅下解了銀壺出來在海市臉前搖晃。海市眼也不睜,伸手抓過銀壺,擰開便是一氣痛飲。暢快地噯了口氣,才眯眼望了望濯纓,嫣然一笑。

  濯纓在她身旁並肩躺下,問道:“怎麽了?”

  “也沒什麽。”海市低低回答,“只是方才聽淑容妃說了那麽句話,心裏忽然憋悶得慌。”

  濯纓接過銀壺一氣飲盡。“什麽?”

  “淑容妃對湯將軍說,她恨他,恨他將她親手送給別人。我總覺得義父他,早晚也要將我親手送給別人去。”

  濯纓轉頭看她,海市卻又不勝酒力似地合上了眼。他看著月漸西沉,隱現於林間的,已是細細一鉤——朔日將近。

  第二日,濯纓往織造坊探訪柘榴。花期已至尾聲,滿樹烈烈如荼蘼。小院中數日無人灑掃,遍地錦紅重重堆積於緊閉的屋門外。柘榴數日前被昶王府接去傳授繡藝,至今未歸。

  又過了一日,方諸不知為何忽然起了飲酒的興致,教濯纓去城西醍醐樓買一壇胡旋。濯纓出門前,方諸囑了一句:“你施叔叔今日派人去昶王府接柘榴回宮,你快去快回。今日不能一見,以後怕是更難。”

  濯纓答應一聲,便急急退下,牽出馬廄中最得意的“風駿”來,打馬直向最近的垂華門奔去。

  監守垂華門的十二名禁衛遠遠聽見宮中蹄聲動地向這邊來了,方轉頭欲看個究竟,誰想那一騎轉瞬已到眼前,勢同風雷直掠出垂華門去,險險要帶翻了門口的一輛青布小騾車。

  車內人兒聽得人喊馬嘶,撩起了簾子,一名老宮人急忙迎上前來扶著她的手:“繡師,沒驚著您吧?”

  柘榴搖頭輕笑:“沒事。剛才是怎麽了?”

  “噯呦,老身也不明白啊,現在宮中這些年輕禁衛,越發的不講規矩了。”

  禁衛道:“婆婆,不是咱們不善盡職守,那位是我們羽林的萬騎方大人,禦準宮內走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