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第2/9頁)

也不知是不是她爹地下有知,聽了女兒這等混賬話冒了火,燒紙錢的盆裏忽地一個火星燎上來,險些燒了她的眉毛。

莫林唬得一跳,隨即卻笑了,索性一屁股坐下來,也不怕臟了她的孝服。她一邊給盆裏添紙錢,一邊絮絮叨叨:“您甭急,跟您說個正事。您這一去,屋裏沒了男人,頭七一過,定有人上門來惦記咱們的豆腐坊。故趁著您病重那會兒,我就把店給抵了。我上哪兒去?嘿,我給自己找了個好活呢,餓不死,別愁了啊!”

她手上一頓,也不知想到什麽,眼神幽深,眉間似喜還愁,輕聲說:“爹爹,我這一去,橫豎心裏有數,你甭勸我,也莫憂心,我如今萬事不求,只求日後地下得見,你打我時,好歹下手輕些……”

她猛地掩住口,拍拍屁股站起來,借著盆裏的火打開那個梳妝匣子,裏頭只有兩根頭繩、兩朵舊絹花、一根歪歪曲曲的木釵,此外再無值錢之物。莫林拿起木釵,貼著匣子底部撬了,從裏頭掏出一張紙來,上頭寫著幾行字,雖墨跡陳舊,卻仍見筆力遒勁。莫林湊近火邊再看了看,閉眼低低念道: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她嘴角上翹,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隨手將紙丟進火盆,火光一下亮了,照得她姣好的面容明滅不定。

老父的頭七一過,莫林只身收拾了一個小包袱,悄悄地從角門進了將軍府,當起了這裏的一名廚娘。

沒幾日,她便偷偷溜去前院,目睹了大堂被拆的整個過程。然後,她為自己藏起了一片琉璃瓦殘片。

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常常把這塊殘片拿出來反復摩挲,將它摸到溫潤如玉。興致來了,她也會對著這塊琉璃瓦哼唱兩句不成調的小曲兒,只是每每到了悠揚處,她便總會戛然而止。

她常想:“都道人世錯迕,世事無常,可若非親身經歷,又怎知這錯迕無常竟會到這般田地?就連這琉璃瓦,若只看手中這一小塊殘片,卻又如何知曉它當日連成片時的壯觀?”

那時候它光彩熠熠,乍眼望去,真個是如冰似玉,碧濤生煙。

前院裏富麗堂皇的大堂被夷為平地後,莫林原以為那位將軍要在上面蓋更巍峨開闊的堂屋。誰知不過七日,地上殘垣斷壁便被清理幹凈,隨後又見匠人們鏟平基座,重鋪地磚,選的都是一塊塊厚實堅硬、全無紋樣裝飾的灰撲撲的石板。

莫林找人打聽,方知那地方是要改成練兵場。

其後不出一月,前院便多出偌大一片空地,隨後府裏的兵士多了起來,一群半大小子日日五更便爬起來操練,整個府內人聲鼎沸,步履劃一,長槍短劍,乒零乓啷,刺殺號聲,不絕於耳。

更奇的是,那將軍大人每日也跟著兵士一道操練。莫林每日遠遠地見他腰杆挺直立於軍前,都搖頭嗤笑,這將軍真不會做人,他如此以身作則,豈不累得手下一幹人等越發連個偷懶的工夫都沒有?

更何況,這些軍士一操練就意味著他們很快會餓,餓了廚房就得管飯。將軍府的吃食與別處不同,均是大開大合,不求新奇細膩的。天不亮廚房就得忙活起來,七八個壯男幫忙擡著采買的蔬果瓜筍、活雞活鴨等物進來,又有十余個丫環媳婦借著灶火清油燈幫著洗菜宰雞剮魚,廚房裏必定雞飛狗跳,內臟羽毛遍地皆是,肮臟腥臭不得安寧。另有掌勺的五個廚娘分事燜煎炒燒燉等職,個個頭頂包著藍布巾子,一頓飯下來,汗能濕透裏衣外褂。

莫林不承想廚房的活粗糙成這樣,便拐彎抹角問管事的,這將軍剛領了朝廷的封賞,難不成府內不用大宴賓客嗎?

管事的斜睨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咱們將軍大人愛兵如子,做好軍士們的吃食,方是你們這些廚娘該想的。”

一句話說得莫林灰頭土臉,她下來後越發用力地攪動鍋鏟,將大鐵鼎內燒制的東西攪得稀爛,她一面揮汗如雨,一面惡狠狠地想:“該你們吃這等豬食,吃吧,吃窮你個將軍府最好!”

三、同食

在這裏做了兩個月後,莫林便發現,廚房裏有賊。

按說廚子不偷,五谷不收,大廚房裏出點兒偷雞摸狗的事不足為奇。廚娘們閑下來,也愛與幾個采辦喝點兒酒開個賭局小賭一把。這等情形京城內的每個大宅門均免不了俗,只要不出大岔子,主家管事大多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然而這回的賊卻有些蹊蹺,因他不對旁人下手,只對莫林一人。偷的也非金銀財帛,專偷莫林給自個兒留的飯。

將軍府的膳食走的村野火灶一路,蒸魚從不加火腿筍片等物,抓起來頭尾一剁,遍撒蔥姜,入蒸籠匣子一塞了事;鹵煮通常都是混煮,雞鴨豬鵝一湯同滾,內臟肝腸全丟進鹵水中,吃起來俱是一個味;湯水不撈肥油,看上去明晃晃的一層油水,廚內諸人卻個個言道如此方顯富余;不僅如此,軍士們還愛整雞整鴨,不拘什麽燒法,只要有整只肥鳥端上桌,眾人便歡呼下箸,打仗一般風卷殘雲搶個幹幹凈凈,把莫林直瞧得目瞪口呆,咂嘴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