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醒覺 6 困獸

紮克來造訪我的囚室時,一日兩次的餐盤已經遞進來236次,意味著已經過去118天。神甫已經來過8次。

聽到腳步聲我就知道是他,就像聽到他說話的聲音,或者睡覺時呼吸的獨特節奏一樣。在他開鎖那一刻,我感覺跟他分開這些年發生的事一一重新上演。腳步聲響起時我跳了起來,但在他開門的時候,我又強迫自己坐回床上。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我看向他時,似乎看到兩個人:站在我面前的男人,和從前那個男孩。現在他個子高了,黑頭發也變長了,一直梳到耳朵後面。他的臉胖了些,這讓顴骨和下巴顯得沒那麽尖了。我記得以前到了夏天他鼻子兩側會長雀斑,就像扔進棺材的第一把土鋪在臉上。如今雀斑的痕跡全無,只是皮膚有些蒼白,當然還是比不上長期關在牢裏的我。

他走進來,鎖上身後的門,把鑰匙放回口袋裏。

“你不打算說點什麽嗎?”他問。

我沒敢說話。我不想讓聲音暴露出我有多麽恨他,或者,我是多麽想念他。

紮克繼續說道:“你不想讓我告訴你,為什麽我要這樣做嗎?”

“我明白為什麽。”

他似笑非笑。“我幾乎已經忘了,跟你談話有多不容易。”

“讓你輕松些不是我的責任。”

他開始在囚室裏來回踱步,聲音仍然很冷靜,語速和腳步保持一致。“你就是不想讓我擁有什麽,是吧?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知道我想跟你說什麽,我練習過了。但你還是老樣子,聲稱你知道任何事情。”

“我不想讓你擁有什麽?”我重復了一遍他的話。“你已經得到一切。你留下了,還有母親陪著你。”說到母親時我有些失聲。

“那時已經太遲了,”他停下來說道,“愛麗絲已經殺死了父親。你已經毒害了一切。沒分開那些年,你已經汙染了我。別人從未接受過我。從來沒有。而現在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他伸出手來,手指張開,上面空無一物,“但你也已經把一切都毀了。”

“我一無所有,”我說道,“在定居地時,曾經有段時間我們全都餓著肚子。但你甚至連這樣的生活都不給我。你已經把我關在這裏,還認為自己受到了不公的對待?”

“我別無選擇,卡絲。”

“你為什麽想要說服我?你想讓我原諒你,告訴你我理解你的難處?”

“你說過你明白的。”

“我說的是我明白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我知道你的理由。你有了敵人,現在你是議會的大人物了。你覺得他們會利用我來打倒你。但這並不等於說,你把我關起來就是對的。”

“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關心我怎麽想了?”

他頓時變得怒不可遏。“一直以來,我每件事都得依靠你。我的一生都被擱置起來,如果你沒離開,它甚至不能開始。”

“它已經開始了。我們在一起過得很好。”我又想起一同度過的那些年,我們兩個生存在村子的邊緣,“你只不過想要不同的生活而已。”

“不,我想要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有你在,這一切就沒有可能。現在我要實現一些偉大的目標,我不能讓你擋著我的路。”

“所以你正在毀掉我的生活,來保護你自己的。”

“我們兩個之間,只能有一種生活。你就是不明白這一點。一直以來你都在假裝,好像我們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但世界不是這個樣子的。”

“那就改變它。你說過想成為重要的大人物,可以改變世界。難道你就沒想過,我們沒有分開的每一天,不就是在改變世界嗎?”

他陷入了沉默。過了幾分鐘,他走過來坐在我旁邊,在坐下時輕輕嘆息。他的膝蓋擺在身前,比我的要高得多。他手臂上的汗毛比我記憶中要濃密許多,顏色也更深,不像以前一樣被太陽曬成金色。我們分開這些年,各自的體型都改變了許多,但現在又自動回到了從前對稱的狀態,肩並肩坐在床邊,背靠著墻壁,就像以前在村子裏我們一起坐在我的床上一樣。

“你不用成為現在這樣的人,紮克。”我對他低語,以前父母在樓下爭吵時,我們常常這樣。

他站起身,從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不會成為今天這樣。如果不是從一開始,你就讓一切都如此艱難的話。”

在等待他來到囚室的幾個月中,我曾認真想過自己會說什麽,也曾對自己許下諾言,一定要保持冷靜。但當他走向門口時,我的如意算盤落空了。被孤單一人困在囚室的前景等待著我,我瞬間覺得渾身充血,整個身體都變成了跳動的脈搏。我沖向紮克,想搶走他手裏的鑰匙。

他比我高半頭,當然也更強壯,畢竟我在定居地過了六年苦日子,還在囚牢裏困了幾個月。他伸出一只手,手掌掐在我脖子上,把我擋在一旁,我幾乎無法掙紮。我對著他又抓又踢,但我知道這一切毫無意義。如果我能成功把他打暈,或者扭斷他的胳膊,只會發現自己也會變成他那樣。但在我的腦海中,我不是在跟他搏鬥,而是在跟囚室的四面墻和水泥地板對抗,還有我被關在這裏逐漸腐爛時,跟毫不留情地逝去的時間作鬥爭。我使盡全力靠向他,他伸直手臂用力推我,手背的關節蹭在我的下頜骨上咯咯作響。我感到自己的指甲抓進他前臂的肉裏,但他並未稍有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