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監禁 4 告別

他們允許我在家多待四天,直到烙印開始愈合為止。紮克把鎮痛的香樹油擦在我額頭,幹這事時他表情抽搐,是因為疼痛還是出於厭惡,我並不清楚。

“別動。”他的眼睛湊得很近以便於清理傷口,說話聲像是從嘴角發出來似的。他在全神貫注時就會這樣。現在我對這些小事極其敏感,因為我知道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他又擦了一遍,動作非常溫柔,但他碰到傷口皮膚時,我還是忍不住躲閃了一下。

“對不起。”他說。

他對出賣我沒有說對不起,只為了這起水皰的皮膚而抱歉。

“過幾個星期它就會好的。但那時我已經走了。你不會為此而難過的。”

他放下手中的布條,看著窗戶外面。“事情不可能保持原樣。我們倆不可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是不對的。”

“現在你意識到,你將會獨自一人了。”

他搖頭:“之前是因為你,我才獨自一個人的。現在我能去上學了,會有其他人陪伴的。”

“那些在我們經過學校時沖我們扔石頭的人?尼克把石頭砸在你眼睛上面時,是我清理的傷口。他們把我送走後,誰還能幫你擦掉血跡?”

“你根本沒搞懂,是吧?”他朝我微笑著說。印象中第一次,我覺得他無比平靜。“他們扔石頭都是因為你。因為你,我們倆在別人眼裏都是怪物。現在不會再有人沖我扔石頭了。再也不會了。”

在所有托詞已經毫無必要之後,能夠如此開誠布公地談話,某種程度上讓人感覺神清氣爽。在我離開前那幾天,我們在一起時的感覺比之前幾年都要舒服得多。

“你沒看到這一切會到來嗎?”我在家的最後一晚,他吹熄兩張床之間桌子上的蠟燭,然後問道。

“我看到了烙印,能感覺到它在燃燒。”

“但你不知道我會怎麽做?不知道我會聲稱自己是歐米茄?”

“我猜想,我只能瞥見最後的結局。那就是我被送走。”

“但也可能是我,如果你沒承認的話。”

“或許吧。”我又翻了個身。我只能背躺在床上,這樣烙印才不會碰到枕頭。“在夢裏,每次都是我被打上了烙印。”這意味著我一定不會保持沉默嗎?他是否如此確信我最終會說出來?如果我沒說呢?

次日黎明時分,我離開了。紮克幾乎沒有掩飾他的欣喜,這並不讓我驚訝,但看到母親跟我匆匆告別時,我還是黯然神傷。她盡量不看我的臉,在我打上烙印之後一直如此。我自己只看過一次,偷偷跑到母親房間,從小鏡子裏看著我的新面孔。燒傷處仍然凸起,水皰還未消去,但是那個烙印盡管已發炎,仍然清晰可辨。我記起議會官員的話,於是對著自己重復了一遍:“這個就是我。”我將手指懸在燒焦的肌肉上,描摹著烙印的形狀:不完整的圓圈,好像翻轉的馬蹄鐵,兩端各有一條水平的短線伸展出來。“這個就是我。”我又說了一遍。

在我離開時,真正讓我吃驚的,是我的解脫感。盡管烙印處仍然疼痛難忍,盡管在我試圖擁抱母親時她將一包食物塞進我懷裏,我仍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多少年來的隱藏都已被拋在身後。當紮克說“好好照顧自己”時,我差點大聲笑出來。

“其實你的意思是,好好照顧你。”

他徑直望著我,並不像母親一樣將視線從我的烙印處轉開。“沒錯。”

我想,這麽多年以來,這可能是我們第一次彼此坦誠相待。

被送走時我毫無意外地哭了。那一年我十三歲,之前從未與家人分開過。我離紮克最遠的一次,是他去接愛麗絲那天。我想,如果我在還小時就被送走,對我來說應該容易許多吧。我會在一個歐米茄定居地長大,從來不知道跟家人,跟孿生哥哥在一起生活是什麽滋味。我可能還會交到朋友,不過除了紮克以外,我從未跟其他人有過密切的關系,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至少,我再也用不著隱藏自己了,我這麽想著。

事實證明我大錯特錯。還沒出村時,我經過一群和我一般大的小孩。雖然紮克和我沒能去學校,但我們認識村裏所有的孩子,早些年,也就是我們倆沒有分開這件奇事在成為眾人的眼中釘之前,甚至還跟他們一起玩過。紮克總是對自己很有信心,任何人如果說他不是阿爾法,他都會跟人家打上一架。隨著歲月流逝,大人開始警告他們的孩子,離這對沒分開的雙胞胎遠點,因此我們越來越依賴彼此的陪伴,當然,紮克對我們這種孤立的處境日益憤懣。最近幾年,別的小孩不僅避開我們,在我們的父母不在場時,還公開奚落辱罵,沖我們扔石頭。

三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騎在兩只老驢身上,正在互相追趕,姿勢滑稽而笨拙。我先聽到遠處有聲音傳來,不一會兒就看見了他們。我低著頭,盡量沿窄路的邊上走,但是關於我們分開的傳言已一傳十十傳百,當他們湊得足夠近,看到我額頭的烙印時,個個神情興奮不已:終於親眼見到這一消息確實無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