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頁)

瑞德麗擡手按在摩亙嘴上,低頭靠著他,他感覺到她的心跳。最後她終於低聲說:“好吧。她怎麽做?”

“你會怎麽做?”

他傾聽著,等她回答,但就算她曾開口,河水也在他聽見之前把答案帶走了。

兩人再度出發時,路上安靜了些,一道道向晚的影子落在路面上,太陽徘徊在橡樹枝丫間。大部分車馬已遠遠走在前頭,塵埃不再滿天飛。這種四下無人的孤立讓摩亙有點不安,他雖沒有對瑞德麗說起,但一個小時後趕上人群時摩亙還是松了口氣。商人的車馬停在一間客棧外,那是一棟大如谷倉的古老建築,附有馬廄和打鐵鋪。從屋裏的哄堂笑語聽來,這間客棧應有盡有,生意興隆。摩亙把馬牽到馬廄外的食槽邊,很想喝點啤酒,卻不願在客棧裏露面。兩人回到路上時,影子已經消退,暮色如幽靈般懸在前方。

兩人策馬走進暮色,群鳥沉寂,空蕩蕩的路上只有他們的馬蹄聲。他們兩度經過馬販聚集、圍著大火堆紮營的地方,牲口都圈在圍欄裏,還有人守衛防賊。雖然在這些人附近過夜應該很安全,但摩亙突然有種不太願意停下的感覺。人聲消逝在兩人身後,他們繼續朝愈來愈深濃的暮色前進,摩亙感到瑞德麗的不安,但停不下腳步。最後瑞德麗伸手碰他,他轉頭一見瑞德麗正朝身後的路上張望,便猛然勒馬。

兩人後方一裏開外,一群人正策馬奔進一段地勢低陷處,等他們再度出現在視線範圍內,又因暮色朦朧而面目難辨。但此時天色已晚,趕路是很自然的,那群人行進的速度也不算快得可疑。摩亙注視了一會兒,微張著嘴,而後無言地搖頭,回答瑞德麗腦海中的問題。

“我不知道……”摩亙突然掉轉馬頭,離開大路走進樹林。

兩人沿河前行,直到天色暗得幾乎什麽也看不見才紮營,沒生火,僅吃面包和肉幹充饑。摩亙能清楚地聽見夜色中的一切,那群騎士始終沒趕過他們。他的思緒飄回在樹林間看到的那個沉默的人影,飄回那聲不知從何而來卻及時解圍的巨吼。接著他無聲地拔出劍。

瑞德麗說:“摩亙,昨晚你幾乎都沒睡。今天我來守夜。”

“我習慣了。”摩亙說,但還是把劍遞給她,鋪條毯子躺下。他沒睡,只躺在那裏聆聽,看夜空裏的星座緩緩流轉。他又聽到那微弱、遲疑的豎琴聲從黑暗中傳來,仿佛在譏嘲他的記憶。

摩亙難以置信地坐起。樹林間不見任何營火,也聽不到人聲,只有那笨拙的琴音。琴弦的音調精準,溫和圓潤,但彈琴的人總是斷斷續續、錯誤連連。摩亙兩手交纏,搭在眼前。

“見赫爾的鬼了,到底是誰……”他倏地翻身站起。

瑞德麗輕聲說:“摩亙,這世界上還有別的豎琴手。”

“這男人在黑暗裏彈琴,未免太可疑了。”

“你怎麽知道對方是男人?也許這豎琴手是女子,或是剛得到第一把豎琴的男孩,正獨自前往朗戈。你若想毀了世上所有的豎琴,最好從你自己背上那把開始,因為會讓你永遠不得安寧的就是它。”他沒回答,瑞德麗對著他的沉默含糊地說,“如果我講個謎題給你聽,你受得了嗎?”

摩亙轉過身,看見月光中她模糊的身影與手裏閃著微光的劍。“不。”他說,片刻後在她身旁坐下,思緒很疲累,因為他不斷地在腦海裏努力補上那豎琴手彈漏的音符。那是一首耳熟的伊姆瑞斯民謠。“我真希望,”他用兇蠻的口氣含糊不清地說,“纏著我不放的這個豎琴手技巧高明一點。”他接過瑞德麗手裏的劍,“我來守夜。”

“別丟下我。”瑞德麗讀出他的心思,懇求著。他嘆了口氣。

“好吧。”他把劍靠在膝上,低頭瞪視,看著高掛夜空的月亮將它照成一道冷火,直到琴聲終於停歇,他恢復思考能力為止。

接連數晚,摩亙都聽見那豎琴聲。琴聲從夜色中傳來的時間不定,通常都在他清醒地坐著傾聽動靜時。琴音遊移在他意識的最邊緣,卻不曾幹擾瑞德麗的睡眠。有時他會在夢中聽見它,被它喚醒,全身麻木,大汗淋漓,他在黑暗中眨著眼揮去黑暗的夢境,而醒時的黑暗和夢中的黑暗俱被那無所不在的琴聲纏繞。有天晚上,他去尋找那個豎琴手,卻在樹林裏迷了路。天快亮時他以狼的形體疲倦地回到營地,嚇著了馬匹,瑞德麗當場燃起一圈火包圍住馬兒和自己,差點燒焦他的毛皮。他們氣憤地爭論了好一會兒,直到看著彼此疲倦、發紅、憔悴的臉,大笑起來。

他們騎馬往前走得愈久,路仿佛變得愈長,一裏又一裏穿過毫無變化的森林。摩亙的心智不停繞著各式各樣的東西轉,包括零星的對話、經過的人的表情、前後方的聲響、偶爾飛過頭頂的鳥兒眼底無聲的影像。他變得心有旁騖,試著同時看見前後方的事物,留心有無豎琴手、偷馬賊、易形者出沒。瑞德麗跟他說話,他幾乎都沒聽見;有一次她完全不理他了,他也好幾個小時沒注意到。兩人離凱司納愈來愈遠,交通也逐漸稀疏,不時碰上只有兩人獨處的安靜路段。但暑熱依舊,且經過一段安靜的路途之後,每個陌生人的出現都顯得格外可疑。除了那豎琴聲之外,夜晚倒是平靜無波。等到摩亙終於覺得可以放下心來的那一天,他們卻丟了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