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摩亙悄聲說:“岱思。”

豎琴手停手。他的臉疲憊憔悴得幾乎陌生,只剩優雅的輪廓和眼中的神色還有往日的痕跡。就摩亙視線範圍所及的範圍,他沒有行囊,沒有馬,除了一把深色豎琴外什麽都沒有,而那琴唯一的裝飾也只是本身纖細優雅的線條。他殘毀的雙手在琴弦上停了一刻,而後放下,將豎琴斜倚在身旁的地面上。

“摩亙。”他沙啞的聲音中有著倦意和驚訝。接著他又說了一句,語調溫和得讓摩亙暗自懷疑起心中的翻騰:“我無意驚擾你。”

摩亙站著一動不動,連手中的火焰都在無風的夜色中靜止。那致命又無瑕的、永遠在他思緒底層某處黑暗中流動的琴聲,刹時與這些夜晚所聽到的遲疑斷續的聲響糾纏難分。他徘徊在手中火光的邊緣,想憤怒地呐喊,想一言不發轉身走開,更想向前踏出一步問個問題。最後他確實往前邁著步,步履那麽安靜,靜得讓他幾乎沒意識到自己動了。

“你怎麽了?”他的聲音聽來陌生,冷靜得讓他自己也吃了一驚,感到些許退縮。豎琴手低頭瞥了一眼,那雙放在他身體兩側的手有如重擔。

“我跟人起了爭執,”岱思說,“跟亟斯卓歐姆。”

“你跟人爭執從來不輸的。”摩亙又朝前走一步,仍如動物般緊繃、無聲。

“這次我也沒輸。要是我輸了,疆土內就會少一名豎琴手。”

“你的命很硬。”

“的確。”他看著摩亙又踏出一步,摩亙感覺到他的目光,停步不動。豎琴手以清澈的眼神迎視他,什麽都承認,什麽也不問。摩亙移了移手中的火把——火就快燒到手了。他丟下火把,枯葉中燃起一小堆火,光線的改變給岱思的臉蒙上一層陰影。摩亙看著那張臉,仿佛是在往日其他地方的火堆旁看他。他沉默不語,在豎琴手的沉默中再度猶豫不前,但那沉默引他走向前去,仿佛走過一道窄如刀鋒的橋,橫渡心中憤怒與困惑間的深淵。最後他在火旁蹲下,畫個圓圍住火堆,用心智力量控制火勢,因為夜色溫暖。

過了一會兒,摩亙問:“你要去哪裏?”

“回家,回到我的出生地朗戈。除此之外我無處可去。”

“你要走去朗戈?”

岱思微微聳肩,雙手動了動:“我沒法騎馬。”

“你到了朗戈要做什麽?你已經不能彈琴了。”

“我不知道。要飯吧。”

摩亙再度沉默,看著對方,手指在地上摸索探挖,摸到一顆橡實,丟進火裏。“你為亟斯卓歐姆效力六百年,還把我交給他。他就這麽忘恩負義嗎?”

“不是。”岱思的聲音不帶情緒,“他起了疑心,因為你讓我活著走出安紐因。”

摩亙在枯葉間摸索的手僵住了。這時有什麽東西竄過他內心,像是焚遍北方荒原的風,越過疆土吹進這靜止的夏夜,只余一抹微弱而狂野的氣息暗示它的存在。片刻後他的手恢復動作,啪地折斷一根小枝,加進火裏。他摸索著問起問題,仿佛正與實力不詳的對手展開猜謎遊戲。

“亟斯卓歐姆去過安恩?”

“你掙脫他的控制後,他在內地荒野待了一陣子,增強自己的力量。他不知道你在哪裏,但我的腦海永遠對他敞開,他輕易就在赫爾找到了我。”

摩亙擡眼看他:“現在你的腦海和他依然相連嗎?”

“我想是吧。我對他已經沒有用處了,但你可能有危險。”

“他沒來安紐因找我啊。”

“我離開安紐因七天後,他才找到我,當時你不太可能還待在那裏。”

“我在。”摩亙往火裏加了一把小樹枝,看著它們變亮,在高熱中扭曲縮卷。他突然看向豎琴手扭曲的手指:“見赫爾的鬼了,他到底對你做了什麽?”

“你毀掉我的豎琴之後,我就沒有琴了,所以他替我做了一把。”豎琴手眼裏閃過一抹光亮,像是痛苦的記憶或遙遠冰冷的興致。火焰稍退,他略低下頭,臉陷在陰影裏,不帶感情地繼續說:“那把琴以黑色火焰做成,琴身上有三顆燃燒、白熾的星星。”

摩亙喉頭一緊,低聲說:“你彈了。”

“他叫我彈。我尚未失去意識時,感到他的心智在我腦海裏抽出許多記憶,有發生在安紐因的事,有你我結伴同行的那好幾個月時光,有我為他效力的那些歲月,還有更久遠的……那把琴的琴音是飽受折磨的奇怪聲響,就像我騎馬穿越赫爾時,夜裏聽到的那些聲音。”

“他沒殺你。”

岱思背倚著樹,迎視摩亙:“他沒理由殺我。”

摩亙沉默不語,面前的火焰將小樹枝有如折斷骨頭般燒斷。空氣溫暖,他卻忽然覺得冷,往火堆湊近了些。灌木叢中有只受火光吸引而來的動物,用發光燃燒的眼睛看著他,而後眨眼消失。四周的沉默裏充滿千百個他心知該問的謎題,而他也知道豎琴手只會以更多謎題來回答。他在這片空無的沉默中稍憩片刻,雙手捧著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