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 (發現自尤卡坦海岸的手稿)(第3/6頁)

8月9日,我們窺見洋底,於是用探照燈的強光照亮它。那是一片高低起伏的平原,大部分被海草覆蓋,點綴著小型貝類的殼。有時候能看到輪廓怪異的黏滑物體,披著海草,嵌著藤壺,克倫茨聲稱它們肯定是在此安息的古代沉船。有一件東西讓他格外困惑,那是個看似堅實的尖峰,從海床突出約四英尺,寬約兩英尺,側面平坦,上表面光滑,在頂端形成一個很大的鈍角。我認為那是一塊露頭巖石,但克倫茨認為他在那東西的表面上看見了雕刻。過了一會兒,他開始顫抖,像是害怕似的轉身不敢再看,但沒有仔細解釋,只說海洋深淵的廣袤、黑暗、偏遠、古老和神秘震撼了他的心靈。他的大腦已經疲憊,但我擁有德意志人的鋼鐵意志,很快就注意到了兩件事情。首先,U-29頑強地承受住了深海的壓力,而那些海豚依然在四周出沒——絕大多數博物學家都認為高等生物在這種深度不可能存活。先前我高估了本艇所處的深度,這一點可以肯定,但即便如此,我們此刻的深度依然使得這一現象變得異乎尋常。其次,根據現在對洋底的觀察和在較淺處對海洋生物的觀察,我們向南漂流的速度沒有什麽變化。

8月12日下午3點15分,可憐蟲克倫茨徹底發瘋了。我在圖書室閱讀,他本來在瞭望台裏用探照燈查看外部情況,隨後跌跌撞撞地沖進圖書室,面部的表情泄露了內心的扭曲。請允許我在這裏引用他的話,著重點出他一再重復的內容:“他在呼喚!他在呼喚!我聽見他了!我們必須去!”他一邊叫喊,一邊從桌上拿起象牙雕像塞進衣袋,抓住我的手臂,想拉著我走扶梯上甲板。我立刻明白他想打開艙蓋,帶著我一起跳進外面的大海,我對這種自殺加謀殺的瘋狂行徑實在沒有思想準備。我拉住他,嘗試安撫他,他卻變得更加兇惡,說:“快來吧——不要再等下去了,懺悔而得到原諒好過抗拒而遭受懲罰。”我嘗試與安撫背道而馳的辦法,說他瘋了,可悲地精神錯亂了。但他不為所動,只是叫道:“假如我瘋了,那反而是神的慈悲!願諸神可憐這個人,他麻木不仁,在最恐怖的末日面前依然神智健全!來吧,趁著他還在充滿仁慈地呼喚我們,快發瘋吧!”

這一場爆發似乎釋放出了他意識中的壓力,因為在此之後,他變得溫和多了,說假如我不願意和他一起走的話,那就請放他單獨離開。我的選擇很簡單。他固然是德國人,但只是區區一名萊茵平民,更何況此刻已經發瘋,有可能會造成危險。只要接受他的自殺請求,我就能立刻解除這個已經算不上同伴的威脅。我請他在離開前把象牙雕像給我,只換來一陣異常詭異的狂笑,因此沒再重復這個請求。考慮到我也許還有獲救的可能性,我問他要不要留下一簇頭發或什麽紀念品給他在德國的家人,但他的答案依然是那種詭異的大笑。他爬上扶梯,我走向操縱台,等了一段時間,操縱機器送他走向死亡。等我確定他已經不在船上了,就用探照燈四處掃射,希望能最後再看他一眼。我想確定他是會像理論上那樣被水壓擠扁,還是會像那些異乎尋常的海豚那樣不受影響。但我沒有找到我故去的這位同僚,因為海豚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周圍,擋住了瞭望台向外的視線。

那天傍晚我非常後悔,我應該在可憐蟲克倫茨離開前,偷偷從他口袋裏摸走象牙雕像,因為我為記憶中的雕像深深著迷。盡管我天生不是藝術家,但無論如何都沒法忘記那個頭戴月桂花冠的俊美年輕人。我同時還感到遺憾,因為無法向任何人傾吐心聲。克倫茨雖然在精神上不可能與我相提並論,但有總比沒有強。那天夜裏我睡得很不好,琢磨著我將在何時迎來死亡。是啊,我得到救援的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

第二天,我爬上瞭望塔,習慣性地借著探照燈掃視周圍。向北望去,自從四天前見到海底以來,景象幾乎沒有任何變化。我注意到U-29的漂流速度沒那麽快了。我將光束掃向南方,見到前方的洋底呈現出明顯的下降坡度,形狀異常規整的石塊擺在特定位置上,像是依照某種規律安放在那裏的。本艇沒有立刻潛入更深的海底,因此我只能調整探照燈的角度,讓光束向下照射。由於轉動過快,一根電線斷裂,耗費了我不少時間修理,最後探照燈終於恢復了工作,照亮了我身下的海底山谷。

我生性不會屈服於情緒,但見到被光束照亮的事物,還是感到巨大的震撼。我接受過最高水準的普魯士文化教育,地質學和口述歷史都告訴我滄海桑田的轉換確有其事,不該為此感到震驚。底下一眼望不見盡頭的是無數精美建築物的廢墟,它們是那麽宏偉,風格難以歸類,保存的良好程度各自不同。大多數建築物似乎是大理石質地,在探照燈下閃著白光。這座巨大的城市總體來說位於狹窄山谷的底部,但在陡峭的山坡上也有眾多單獨的神殿和府邸。屋頂已經塌陷,廊柱已經折斷,然而無法比擬的遠古光輝卻無法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