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低語 -6-(第2/4頁)

周圍的鄉野變得越來越偏僻,人煙稀少。來自過去的古老廊橋驚悚地架在山嶺之間。接近廢棄的鐵路與河流平行,似乎在噴吐肉眼幾乎可見的荒涼氣息。偶爾能看見醒目得令人畏懼的山谷,懸崖拔地而起。峰頂鱗次櫛比的青翠樹木之間,能看見新英格蘭險峻的灰色原始花崗巖。深谷之中,野性難馴的溪流載著千百座人跡罕至的山峰中難以想象的秘密,向大海奔湧而去。時而有半掩半露的狹窄岔路蜿蜒伸向茂密的森林,自然精靈也許就成群結隊地出沒於參天古樹之間。望著這一切,我不由得想到埃克利駕車駛過這條路時,曾經受到某些詭秘力量的滋擾,此刻我無疑也體會到了他的感受。

不到一個小時,我們就來到了別具風味的秀麗小鎮努凡。人類通過征服和徹底占有圈出了自己的世界,而這裏就是我們與已知世界的最後聯系了。在此之後,我們就將舍棄對可見可及、可隨時間改變的事物的依賴,進入虛幻的世界或秘密的異境,緞帶般的小路帶著幾乎能被覺察到的蓄意和任性,在杳無人跡的峰嶺和荒涼蕭瑟的山谷之間起伏蜿蜒。除了發動機的聲音和偶爾一閃而過的偏僻農莊的微弱響動,傳進我耳朵的只有幽暗森林中無數隱蔽泉眼湧出陌生溪流時的汩汩水聲。

陡然隆起的低矮山丘是那麽逼仄和緊促,真讓人透不過氣來。它們的險峻和突兀都超過了我建立在他人見聞上的想象,與我們熟悉的平凡的客觀世界毫無共同之處。在那些無法攀爬的峭壁上,在人類從未涉足過的茂密森林中,似乎棲息著不可思議的詭異生物,就連山丘本身的輪廓也像是擁有被遺忘了億萬年的怪異意義,仿佛是傳說中泰坦族留下的巨型象形文字,其榮光只存在於最稀奇的夢境深處。過去的所有傳說,亨利·埃克利的信件和物品中令人震驚的全部推論,此刻源源不斷地從記憶中湧出,緊張的氣氛和愈加強烈的險惡感變得難以忍受。這場探訪的目的,此行所證實的那些恐怖異事,忽然一同向我襲來,刺骨的寒意幾乎澆滅了我對離奇事件的研究熱情。

向導大概注意到了我心神不寧。隨著道路越來越偏僻和崎嶇,車開得越來越慢和顛簸,他偶爾三言兩語的隨口閑談變成了滔滔不絕的演說。他講述這片鄉野的美麗和怪誕,揭示出他頗為熟悉我未來東道主的民俗研究。從他彬彬有禮的提問中顯然看得出,他知道我是出於科學目的而來,也清楚我攜帶著頗為重要的資料,但沒有表露出他了解埃克利已經觸及了多麽深奧和可畏的知識。

他的舉止是那麽鎮定自若,教養良好,令人愉快。他的話按理說應該能夠安慰我,讓我冷靜下來,但奇怪的是,隨著我們顛簸著駛向未知的荒僻山林,我的不安情緒卻越來越嚴重。有幾次他似乎在套我的話,想知道我究竟掌握了多少這裏的可怖秘密。他的說話聲帶給我模糊的熟悉感,逗弄得我簡直有些沮喪。他每說一句話,熟悉感就更強烈一分。這絕對不是什麽普通或正常的熟悉感,然而他很有教養的聲音本身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不知為何,我將它與某些被遺忘的噩夢聯系在了一起,總覺得要是想起來的話反而會發瘋。假如我能找到個像樣的借口,恐怕會立刻掉頭回家。很可惜我不能這麽做,況且抵達埃克利住處後,和他進行一場冷靜的科學交談無疑將大大有助於穩定我的情緒。

另外,我們翻山越嶺穿越的這片醉人土地擁有美麗的自然風景,其中蘊含著某種奇特的鎮定力量。時間在山野迷宮中迷失了自我,仙境般的鮮花海洋在四周綿延伸展,消逝歲月的美好也重新展現:灰白色的小樹林,毫無瑕疵的草地、草地邊緣處開著歡快的秋日花朵。參天古木組成的樹林之間點綴著小小的棕色農莊,背後是陡峭的懸崖,而峭壁上遍布芬芳的野薔薇和青翠的草叢。就連陽光也透著超自然的魅力,籠罩這片地區的空氣也似乎與眾不同。我只在意大利原初主義畫家作品的背景中見過這種魔幻風光。索多瑪和列昂納多構思過這種宏大的風景,描繪在文藝復興時期的穹頂上,但也只是遠景。而此刻我們正置身於這麽一幅風景畫之中,我似乎在它的魔法裏得到了一些自生下來就知道或遺傳自先祖的東西,一些我始終在徒勞無功地尋找的東西。

車開上一段陡坡,拐過一個大轉彎,忽然停下了。在我的左邊,延伸到路邊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刷成白色的石塊壘出一道邊界,草坪盡頭是一幢兩層半的白色房屋,尺寸和雅致的外觀在這片地區難得一見,屋後右側的谷倉、柴房和磨坊用拱廊連在一起。我立刻認出這就是我收到的照片中的那幢房屋,隨即毫不驚訝地見到鍍鋅鐵皮的路邊郵箱上寫著“亨利·埃克利”的名字。屋後隔著一段距離是一片樹木稀少的沼澤地,再過去是一座山峰,山坡上森林茂密,峰頂的樹木參差不齊。我知道那就是黑山的山巔,我們已經爬到了它的半山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