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調式

裏奧夫記得鮮血飛濺在石頭地板上的樣子,每一滴血在撞上布滿細小空洞的巖石前,都像一顆石榴石,等它被石頭吮吸,擴散開來之後,寶石就變成了汙跡。

他記得自己曾猜想,他的血需要多久才能變成石頭的一部分,這麽一來,他在那兒揮灑的生命就能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不朽。但也只是種卑微而平凡的不朽,取決於原本就有的汙跡數量。

他眨眨眼,用手腕背面揉揉眼眶。他看著灑出的墨滴滲進羊皮紙,就像鮮血滲進石頭裏,勃發的怒氣和極度的疲憊撕扯著他的身體。他仿佛在兩個時刻之間搖擺不定:當時,鞭子抽打著他的背脊,怪異的痛楚令人難以辨明,而現在,墨水正從他顫抖的羽毛筆尖裏灑出。

在那個漫長的瞬間裏,當時和現在的差別分崩離析,他開始懷疑自己仍在地牢之中。也許現在的一切只是一場美妙的幻象,為的是讓自己能死得輕松些。

可就算是幻象,這樣的水準也太差了點。他甚至沒法抓穩筆杆,這還是在有梅麗幫忙的情況下。剛開始的時候,手臂很快就會痙攣和抽痛,但這只是他所經歷的痛苦中微不足道的部分而已。

要把曲子寫下來,就得先聽,在腦海中“聆聽”樂曲一向是裏奧夫最出色的天賦。他可以閉上眼睛,想象五十種樂器演奏的每個音符,安排對位旋律,從而營造和聲的效果。他寫下的每一首曲子都事先聆聽過,這對他來說永遠都是一種享受——直到現在為止。

一陣嘔吐感竄過身體,裏奧夫急忙從座椅上起身,蹣跚走向狹窄的窗口。他的胃在蠕動,仿佛裝滿了蛆蟲,骨頭的感覺就像飽受白蟻侵蝕的樹枝。

莫非只要想象這段和弦,就會讓他死去?可如果真是這樣……

他把身體探出窗外,開始嘔吐,思緒也被拋諸腦後。他幾乎沒吃晚餐,可他的身體不在乎。等到胃中空空,它便探向更深之處,令他全身痙攣,直到四肢都失去力氣,直到他癱倒在地,面孔貼在石頭上為止。

他想象自己是一滴鮮血,一顆變成汙跡的石榴石……

他不清楚自己過了多久才找到起身的氣力,勉強回到窗邊,大口呼吸著充滿鹽味的空氣。冷凜的圓月早已升起,寒冷的空氣凍僵了他的臉。下方遠處,細小的銀色浪花在黑暗中翻湧,裏奧夫突然渴望加入它們,穿過窗口,讓自己得到自由,讓破爛不堪的軀殼在巖石上摔個粉碎,把世界留給那些更強壯也更勇敢的人。留給那些四肢健全的人。

他閉上眼睛,開始懷疑自己瘋了。當然了,如果他根本沒有受過那些折磨、傷害和羞辱,那即便在最瘋狂的夢境中,也不會去嘗試想象令他如此作嘔的那首樂曲。他從內心深處知道這點。

他找到的寫在那本書上的晦澀音符,本該像寫就它的文字那樣無法解讀。它和他所知的任何音樂體系都毫無幹系,可他剛看到第一首和弦曲,就莫名其妙地在頭腦中聽到了它,隨後整首曲子都在腦海中演奏了一遍。可一個心智正常的人——一個對他經歷的恐懼毫無體會的人——絕不可能聽到這首曲子。任何熱愛生命,向往未來的人,都絕對寫不出這樣的曲子。

他自己的音樂夢想無比宏大,對自己的生活卻從來都沒什麽野心。一個愛他的妻子,孩子們,晚上一起歌唱,孫子孫女們住在舒適的房子裏,平靜安詳的晚年,在生命終結前做一番愉快而輕松的回想。他想要的只有這些。

可他一樣也得不到了。

是的,他的生活連分毫希望都沒剩下,但他的音樂夢想尚未破滅。對,如果他樂於毀掉自己的話,還是能做出點成績來的。而且要毀掉他所剩無幾的生命,簡直可算是賞心樂事。

墜崖的命運不屬於他。他回到羊皮紙和墨水邊上。

他正要譜寫下一段曲子時,聽到門上傳來輕叩聲。裏奧夫茫然地往那邊看了一會兒,掙紮著想起了這聲音的含義。他能肯定自己是知道的:就像一個快要想起的字眼,正敲打著喉嚨底部,呼之欲出。

聲音再次傳來,這些稍響了些。他明白過來。

“想進來的話就請便。”他開口道。

房門吱吱嘎嘎地緩緩開啟,愛蕊娜出現在門口,有好一會兒,他說不出話來。體內的痛苦慌忙逃竄,就像陰影躲避光明。他愉快地想起,在葛蘭女士宅邸的舞會上和她初遇的情景。他們跳了舞:他還記得那首曲子,一種名為維沃爾的鄉村舞曲。他對舞步並不了解,可她領著他輕松跳完了整首曲子。

她站在門框裏,就像藝術家筆下的一幅油畫,藍色的長袍在月光中閃爍,身後是黑暗的走廊。她金紅色的頭發仿佛熔化了似的,顯得黑暗、充滿美感。

“裏奧夫,”她猶猶豫豫地說,“我來得不是時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