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異靈川

紐約。

喬瓦尼從窗裏看出去,秋天將到未到。

他獨自占據一個異常廣大的空間。數百平方米的辦公室裏,簡單的黑色辦公桌孤獨地矗立著,整面玻璃墻外,草木之綠已然濃烈到最高點,很快要飛速自季節的風景中撤退,潰不成軍。

他活動了一下肩膀關節,回頭繼續凝視眼前的一份文件,但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這時直線電話響起,秘書提醒他五分鐘後將有一位訪客到達。

喬瓦尼已經很久沒有會見任何人了。

無論是什麽人。

他在名利場上搏殺了三十多年,終於得到少許自由的權力——可以選擇自己想見的人,去見,也可以選擇自己不想見的人,不去見。

但這位訪客他沒有拒絕,因為對方要求的方式太過奇特。

那是上個月的某個午夜。

喬瓦尼從一個奇怪的夢中驚醒。夢中他重復白天的正常生活,但四周似乎一直存在一道視線,好奇地注視著他,跟隨他去每一個所在。

他醒過來,布置得像雪洞一樣清靜的臥室內和煦無聲。自妻子十七年前過世之後,喬瓦尼一直獨寢,不是因為忠誠,而是因為謹慎。有時候你在世界上的地位重要到某個地步,就會覺得周圍一切都是危險。

他恢復清醒的第一秒鐘,已經發覺夢境成真,而且更加直截了當。

在床邊的圈手椅上,坐了一個人。

唯一的安慰是,那並不是一個怪物。

精確地說,這幾乎是他一生之中,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喬瓦尼的投資涉足影視,廣告,電視節目制作。世界上最重要的三大傳媒巨頭中,他的名字長期占據一個位置。

偶爾一個上午,他見到的美人數量之多,已經是普通人一輩子眼界的總和。

但眼前的人令他印象深刻。只需要一眼,便永遠忘不了。

無法確定他的性別,他整個身體都籠罩在一件輕逸的黑色長袍裏,像流水一樣軟軟貼在圈手椅中,露出的臉孔形狀異常精致,並非小巧,或被雕琢過那樣的精致,而是分寸感。每一處線條就在上帝青眼所注視的所在,延展或曲折。他望著喬瓦尼,那雙眼睛,閃動著被神靈詛咒過的光。後者不知不覺完全撐起了身子,被那光芒吸引,動也不能動。

忽然之間,打破靜夜的幽遠,他喚喬瓦尼的名。

昵名。隨著他父母與發妻的去世,一早在日常的生活裏湮滅的昵名。

緩緩地,他說:“喬尼,我下個月的十三號,將會去見你。不要走開。”

和他的模樣大異,他的聲音毫無特色。一聽到就已經被忘記,讓人懷疑是自己腦中的幻覺。當一陣輕煙淡淡掠過,他消失在眼界之中後,就更像是幻覺。

喬瓦尼保留疑惑一個月之久,直到今天,十三號。

他一早已經來到辦公室,在椅子上枯坐。

看不進去任何東西,做不了任何事。

甚至,早上喝下去的一杯水穿越千腸萬洞,勝利抵達膀胱,令他尿意達到最高潮之際,喬瓦尼都沒有辦法順從下半身的意志直奔十五米外的洗手間。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如此盼望、如此焦慮、魂不守舍,在等待一個詭異的訪客。

接了電話之後的五分鐘如此漫長,好在再漫長也會過去。上帝在這一點上,做到了完全的公平,真令人贊美。

一百米之外的門終於打開,秘書小姐瑪吉高挑的身形出現。

瑪吉得到他確認的點頭之後悄然離去,喬瓦尼注視本來在她身後的人。

這次沒有長袍,是做工精細的上好套裝。最難穿的黑色,極細條紋,復古白色襯衣,意外地配了閃金色領帶。

能夠印證他記憶的,是那張臉。無論在男在女,都驚華絕艷的臉。

眼睛閃耀神秘寶石微芒,向他閑閑看過來。

微笑,說:“喬尼,你好。”

一步跨進來。不見行影,已經到喬瓦尼身後,無聲無息地,在屬於主人的椅子上坐下。

喬瓦尼回頭,看到他架起了腿,撣撣自己褲腳莫須有的灰。眼角撩起,最細微動作蘊集的風情,可以將一頭大象殺死。喬瓦尼定定地看他,許久許久,整個人似迷失,終於掙紮出一句:“你是誰?”

仍然坐著,那人輕輕欠身:“川。”

那個字自他口中吐出來,仿佛浩瀚海洋上一點風帆,或沙漠裏獨長了兩百年的一樹胡楊,岑寂。

當一個人有了名字,他的神秘就在瞬間有所緩解。喬瓦尼不愧是老江湖,終於緩過一口氣來,順勢坐到桌子上,居高臨下看著這個叫川的奇異人士。

第二個問題是:“你是男是女?”

多麽本能原始的問題。川垂著眼微笑。

他沒有回答,手指輕輕撫上自己扣得極規矩的襯衣領子。喬瓦尼入神地看那雙手,不長不短,不大不小,優雅靈動,似有音符流落其上,此外最明顯的特征是極端蒼白,毫無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