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藍(第3/10頁)

範圍如此縮小之後,再要確認到底哪些人擁有符合要求的靈魂,顯然就容易得多了。

名字的列表中,有霍金,也有利先生。

所有與他們親近的人,都逃不過暴死的命運。

尤其是利先生,直旁系血親或同窗摯友閨蜜什麽的就算了,一早死得光溜溜,最過分的例子是她在Mont Blanc峰上所結識的登山夥伴。偶爾邂逅,相談甚歡,如此而已,第二天就在夏季最適合的完美天氣裏,遭遇詭異風雪,喪生懸崖。

也許那是巧合,也許不是,但自那之後她就不再接近人,也不容人接近自己,為了所有人的安全起見,慎重地將心與身都封鎖。

她一生中,能放心親密而仍健在的人,只有兩個。

一個是霍金。

一個是安。

安。

她緩緩走過去,站在了安的面前,身上是出門的打扮, 穿了高跟鞋,剛好能平視男人的臉孔。他鬢角處有白發星星,姿態是隨隨便便站著,和街上見到的任何中年男子一樣,平常裝束,平常神情,連眼神都柔和疲倦,不見鋒芒。

但真正有眼光的人,會察覺一種微妙的氣場,無聲地宣揚說,他渾身上下都是用全宇宙最堅實的東西澆鑄成,即使用顯微鏡徹查,也找不到任何破綻。

心也是。

靈魂也是。

利先生泫然,伸出手去,碰了一碰他的手臂,緩緩說:“不如,陪我喝杯茶。”

從前相處的時候,她常常找他,陪著喝杯茶,相對無一言,唯獨能感受時間肆無忌憚飛逝,如握沙不可久,如掬水不可留。

安點一點頭。

利先生便轉過身,兩人肩並肩,慢慢進了庭院。霍金在大門處呆看著他們,經過自己身邊,只覺得安無意間在他身上一瞥,帶來從內心深處生發出的,幾乎無法忍耐的恐懼。

他們的身影在樓梯上一消失,霍金就飛快奔去找狄南美,銀狐從大堂撤回了廚房,正坐在她的秋千座上晃來晃去。

“這人是誰啊?”

狄南美在咬指甲,這動作可不常見,她對於咬人的興趣,向來都比咬自己要高。

“你老板的心上人。”

“心上人?我怎麽不知道?”

霍金沖口而出,這平常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的廚師,竟然沒有察覺自己言語中鑲嵌著多麽濃厚的憤懣與妒嫉。

狄南美靜靜地看著他。不揭穿,不嘲笑,非常不銀狐。

說:“霍金,利先生活不了多久了。”

霍金渾身一震,揚眉怒目:“你說什麽?”

凡事只有涉及到她,他才表現情緒,或者說,才像一個人。

狄南美同情地看著他,失去所愛的滋味,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倘若對方是唯一與全部,則無論如何難以承受,就算死亡也不能減緩那靈魂將要破碎的痛苦,他所將要經歷的,狄南美全部都明白。

霍金很快反應過來,撲過來抓住狄南美的腳——這是他唯一能抓得到的地方:“你可以救她嗎?”

語氣虔誠渴望,其中有信任,無以名狀。

好像竇娥臨刑前的泣血訴冤,深信九天十地的神佛總有一個會開眼。

狄南美猶豫了一下。

就是因為他無意顯露的依賴,猶豫了一下。

然後說:“我救不了。”

她跳下來,擡頭望望樓上,仿佛能看到天花板上那兩人對坐,共品清茗的寧靜身影。

在霍金準備聲嘶力竭追問她為什麽呀為什麽之前,她給出了很清晰的解釋:“生命與靈魂為人所自有,求生固然可敬,求死也是自由。”

霍金喉嚨都嘶啞了,一瞬間的事情:“你說,利先生求死?”

“有什麽好驚訝?”狄南美淡然問,“你不曾求死過嗎?”

你不曾在某個寒冷冬天,義無反顧迎向急馳的車輪嗎?在那時候,意念確然單純堅定,知道死亡會解脫所有哀傷。你難道會有時間停下來,聽人宣講生命純凈寶貴,須用心顧惜嗎? 

霍金大為震驚:“你怎麽把利先生和我比,她是天之驕女,應有盡有……”

窗外的天空忽然轉為輕微的灰色,像晨曦初起,或暮色乍來。

狄南美望著那天色,許久才說:“誰沒有遺憾。”

對狄南美的前生現世,霍金都一無所知,僅基於這段時間相處的基本了解,他已經對這句台詞大為震驚。

誠然這是真理。

似乎無所不能的銀狐曾有過什麽遺憾,霍金又何從了然呢?

我們仰視神龕,進入眼簾的不過是光環。

霍金頹然跌坐,頭頂住他日常工作所用的灶台,失神地喃喃自語:“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他神情委頓,仿佛壞消息瞬息之間就奪走了賴以支柱的全部精氣神,無意識之間,頭在灶台上撞來撞去,像敲鐘一樣,忽然豎起身子問南美:“是剛剛那個人令她求死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