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梅兒

在被捕之前的幾個月裏,我四處奔波,走遍全國,躲避梅溫的追擊,招募新血加入。我睡在臟兮兮的地上,能偷到什麽就吃什麽,所有醒著的時間不是太敏感就是太遲鈍,拼盡全力也要占得先機,超越我們所有的惡敵。我無法妥善地處理壓力,關閉了心門,將朋友和家人隔絕在外,想要幫我、理解我的每個人,我都不準他們靠近。當然,現在我後悔了,我想回到山谷營地去,回到卡爾、奇隆、法萊和謝德身邊去。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會那樣做了,事情也會完全不同。

可悲的是,無論銀血族還是新血,都無法改變過去。我的錯誤已經鑄成,無法抹去、遺忘,或是忽略不計。不過我還可以補救。現在我還能做點什麽來亡羊補牢。

我所見識的諾爾塔,是戴罪之人的視角,是從蔭翳之地觀望的。而在梅溫看來,諾爾塔只是他龐大疆域的一部分,與我眼中的那座城市有著天壤之別。我裹緊外套瑟瑟發抖,搓著雙手取暖。在亞爾文家族的警衛和鐐銬的壓制之下,我對氣溫的感知竟然如此靈敏。盡管我恨梅溫,我卻正在慢慢向他靠近——只不過是為了湊近他身上持續的熱量罷了。在他的另一側,伊萬傑琳卻跟我相反,和他保持著距離。她對威勒領主的關注更勝於國王,時不時地對他輕聲說著什麽,而且小心地壓低聲音,不影響梅溫的演講。

“感謝你們的款待,以及對我這個年輕且經驗不足的國王的支持。”

梅溫的聲音被話筒和擴音器放大了,回蕩著。他沒有照著稿子念,而是做出一副謙恭模樣,似乎能與陽台下、廣場上聚集的每一個人目光相接。一切都像個國王的樣子,連位置都別有用心。我們高高地站在幾百人之上,向下俯視,仿佛超越了渺小的人類,遙不可及。這裏是威勒領主治下的首府阿爾博魯斯,人群擡起頭,仰著臉,緊盯著,讓我渾身難受。紅血族推搡著,好看個清楚。他們很容易被認出來:一幫一夥地站著,穿著一層層不成套的衣服,臉龐凍得發紅——而銀血族市民是身穿裘皮坐著的。身著黑色制服的安保官員安插在人群之中,禁衛軍則守在陽台和附近的屋頂上。

“我希望,加冕巡遊不僅能令我更深刻地了解自己的王國,也能更深刻地理解你們。你們的奮鬥,你們的希望,你們的恐懼。因為我的確是恐懼的。”下面的人群中傳出竊竊私語,陽台上的人們也是,就連伊萬傑琳也從側面打量著梅溫,擁著潔白無瑕的裘皮毛領眯起了眼睛。“我們的王國正處於危機之中,同時受到戰爭和恐怖主義的威脅。防止分裂,拯救我們於紅血衛隊所期望的無政府狀態,這些都是我的神聖職責。太多人死去了,在阿爾貢,在科爾沃姆,在夏宮。我自己的母親和父親因此亡故,而我的哥哥則迫於叛亂者的煽動墮落了。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並不孤獨。我有你們,我有諾爾塔。”他緩緩地嘆息,臉頰上的肌肉抖動著。“我們,紅血族和銀血族,仍然站在一起,抗擊著那些意欲破壞我們生活的人。我以生命起誓,將采取一切可能的方法,將紅血衛隊根除。”

陽台下的歡呼聲在我聽來就像金屬撞擊著金屬,金屬摩擦著金屬,嘈雜而駭人。我保持著面部的平和,盡量顯得中立,這也是我的盾牌。

梅溫的演講越來越果決,遣詞造句都是精心設計過的,像刀子劈砍著。但是他從來沒有用過“反抗”和“革命”。紅血衛隊永遠是“恐怖分子”,是“殺人兇手”,永遠是“破壞我們生活的敵人”,諸如此類。和他的父母不同的是,他小心而巧妙地不去辱罵紅血族。巡遊途經銀血族的莊園,也深入紅血族的村鎮,他似乎一樣怡然自得,從不因王國最糟糕的情況而躲躲閃閃。經過那些搖搖欲墜的公寓房,或是站在汙染嚴重的空氣裏,連我都忍不住瑟縮,梅溫卻毫不擔憂,沖著工人和他們脖子上文刻的工號微笑。伊萬傑琳捂住了嘴巴,其他人也因為難聞的氣味而作嘔,連我也是,但他沒有。梅溫相當擅長於此,超出了我的預料。他的父母不明白,或者拒絕明白,將紅血族吸引至銀血族陣營,是打贏這場仗的最大勝算,而他清楚得很。

在另一個紅血族村鎮,銀血族莊園的台階上,他又為這致命道路添了一塊磚。上千個可憐的農夫目睹了這一切,他們不敢相信,更不敢期待。甚至連我也鬧不明白梅溫這到底是在幹什麽。

“我父親的《加強法案》是在一次造成多位政府官員死亡的襲擊之後頒布的。他的本意是懲罰紅血衛隊的惡行,但令我內疚的是,遭受懲罰的是你們。”在眾目睽睽之下,梅溫垂下了臉。這是震撼人心的一幕:一位銀血族國王在紅血族民眾面前鞠躬道歉。我不得不提醒自己,他是梅溫,那是花招兒。“所以,今天,我決定廢除《加強法案》。那雖然是一位國王出於善意犯下的錯誤,卻終歸是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