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冊 第八章 謔浪肯居支遁下(第6/7頁)

“等到我年紀稍微大了些,才逐漸明白那些私塾先生何以如此態度,也了解到韋情剛——就是我大哥——事件對韋家的影響。我作為韋定邦的兒子,是不被允許接觸筆靈世界的,這就是命。韋家以筆靈為尊,擁有筆靈或者那些公認有資格擁有筆靈的人會得到尊敬,在我們孩子圈裏,這個規則也依然存在。大家雖然都是從小玩到大的,也不自覺地把同齡人按照三六九等來對待。像我這種注定沒有筆靈的人,即使國學成績一直不錯,也肯定會被鄙視,被圈子所排斥。年紀越大,這種感覺就越發強烈,可我又能怎麽辦?只有苑苑知道我的痛苦,因為她是外姓人,也被人所排斥。我們兩個相知相伴,一同鉆研詩詞歌賦,一同撫琴研墨,只有在她那裏,我才能找到童年的樂趣所在。說我們是兩無小猜也罷,青梅竹馬也罷,反正兩個人都心照不宣。

“假如生活就一直這麽持續下去,我以後可能就會像定國叔與其他沒有筆靈的人一樣,逐漸搬去外村居住,淡出內莊,從此與筆靈再無任何瓜葛。苑苑卻一心想要做筆冢吏,還說會幫我偷偷弄一支筆靈出來。我們誰都沒說什麽,但很明白對方的心意,兩個人都有了筆靈,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可在我十六歲那年,發生了一件大事,就是筆靈歸宗大會。筆靈歸宗是韋家的儀式,五年一次,韋家的一部分少年才俊會進入藏筆洞,希望自己能被其中一支筆靈看中,晉身成為筆冢吏,一步登天。”

“你一定又沒資格參加吧?”顏政問。

彼得和尚搖了搖頭:“剛好相反,我居然被破格允許參加這次歸宗。大概是我展現了筆通的才能,平時又比較低調,韋家長老們覺得人才難得,可以考慮通融一次。我很高興,十幾年的壓抑,讓我對擁有筆靈的渴望比誰都強烈。但這次放寬卻害了另外一個人,就是苑苑。韋家的藏筆洞一次不可以進太多人,有名額的限制。我被納入名單,擠占的卻是苑苑——她本是外姓人,自然是長老們優先考慮淘汰的對象。苑苑生性要強,一直認為只有當上筆冢吏才能揚眉吐氣。這一次被擠掉名額,她誤會是我為了自己而從中作梗,大發了一頓脾氣。唉,我當時也是年輕氣盛,覺得自己根本沒耍什麽手段,沒做錯什麽,便絲毫沒有退讓,兩個人不歡而散。

“在歸宗大會的前一天晚上,忽然莊內響起了警報,有人試圖潛入藏筆洞。當時我就在附近,立刻趕過去查看,卻發現苑苑站在洞口。我問她為什麽要這麽做,苑苑卻說她沒打算闖進去,還問我信不信她。我回答說證據確鑿,有什麽好辯解的。苑苑只是笑了笑。當時她的那種淒然的笑容,我到現在都忘不了……”

彼得和尚面露痛苦,顯然說到了至為痛楚之處。

“當時的我,說了一句至今仍讓我痛徹心扉的蠢話,我說你們姓柳的憑什麽跟我們搶筆靈。我真蠢,真的,唉,我竟不知那句話把她傷至多深,大概是在我潛意識裏,還是把筆靈與筆冢吏的身份看得最重,必要時甚至可以不顧及苑苑的感受。苑苑聽到以後,有些失魂落魄,我也意識到自己話說過分了,想開口道歉,面子上又掛不住。在這遲疑之間,苑苑竟然湊了過來。

“韋家的小孩在變成筆冢吏前都要學些異能法門,我算是其中的佼佼者。看到苑苑過來,我下意識地以為她想攻擊我——我都不知道那時候怎會有這麽荒謬的想法——我便做了反擊。毫無心理準備的苑苑沒料到我會真的出手,一下子被打成了重傷。我嚇壞了,趕緊把她扶起來,拼命道歉。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苑苑掙紮著起來,擦幹嘴角的鮮血,怨毒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離去……

“我自知已鑄成大錯,追悔莫及,就連追上去解釋的機會也沒有。一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苑苑對我有多重要,失去才知珍惜,可那還有什麽用呢?等到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以後,卻從定國叔那裏得知:原來分給我的歸宗名額,根本就是族裏長老們的一個局。他們既不想讓苑苑這外姓人參加歸宗,也不想我這叛徒韋情剛的親弟弟拿到筆靈,就用了這二桃殺三士的手腕——那些人對韋情剛那次事件的忌憚與心結,這麽多年來根本一點都沒有消除,一直如同陰雲般籠罩在我頭頂。定國叔和我父親,明知這種事,卻為了他們口中的‘大局’而保持緘默。而我和苑苑貌似牢不可破的感情,卻因為這種拙劣的計策而蕩然無存。可我又能責怪誰呢?不信任苑苑的,是我;把她視為外人的,是我;被對筆冢和筆靈的渴望扭曲了心靈的人,還是我。”

說到這裏,彼得和尚像是老了十幾歲,不得不停下來喘息一陣,又喝了幾口紅牛,才繼續說道:“當我知道這一切的時候,真的是萬念俱灰,生無可戀,幾乎想過要去自殺。曾老師及時地勸阻住了我,但也只是打消了我尋死的念頭罷了。我恨定國叔,恨我父親,恨所有的韋家長老,我一點也不想在這個虛偽的家族繼續待下去。我離開了韋莊,可天下雖大,卻沒有我容身之處,最終我選擇了遁入空門做和尚,希望能從佛法中得到一些慰藉,讓我忘掉這一切。在剃度之時,我發了兩個誓言:第一,今生縱然有再好的機會,也絕不做筆冢吏——這是為了懲罰我被渴望扭曲的人性;第二,從剃度之日起,只修煉十成的守禦之術,絕不再碰那些可以傷害別人的能力——這是為了懲罰我對苑苑的錯手傷害。如大家所見,這就是今日之我的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