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第十五章 此心郁悵誰能論

羅中夏剛經歷完一場大戰,被這麽冷不丁一拍肩膀,嚇得悚然一驚,像觸了電的兔子一樣朝廁所門裏跳去。來人沒料到他反應這麽大,也被嚇退了三步,確信自己沒認錯人以後,才奇道:“你這是怎麽了?”

羅中夏聽到這聲音有幾分耳熟,他定定心神,回頭去看了一眼,方長出一口氣。來者是一位老人,高高瘦瘦,外加一副厚重的玳瑁腿老花鏡。

“鞠老先生?”

“呵呵,正是。”鞠式耕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大概是覺得這孩子太毛躁了,毫不穩重。羅中夏尷尬得不知說什麽好,只能沒話找話:“您老,也是來看鄭和?”

鞠式耕偏頭看了看病房的方向,銀眉緊皺,語氣中不勝痛惜:“是啊,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居然會發生這種事。”

“唉唉,誰也想不到啊,天妒英才。”羅中夏附和道。

鞠式耕瞥了他一眼,沉聲道:“那是喪葬悼語,不可亂用。”羅中夏趕緊閉上嘴,他原本想講得風雅點,反露了怯。鞠式耕忽然想到什麽,又問道:“聽說,還是你先發現他出事的?”

“啊,算是吧……”羅中夏把過程約略講了一遍——當然,略掉了一切關於筆冢的事情。鞠式耕聽完,拍了拍他的肩膀稱贊道:“我看你和鄭和一向不睦,危難之時卻能不念舊恨,很有君子之風呢!”

“人命關天嘛。”羅中夏聽到表揚,很是得意。不過他生怕老先生問得多了自己露出破綻,連忙轉了個話題:“您老怎麽這麽晚才過來?”

鞠式耕指指自己耳朵:“我年紀大了,好清凈,剛才雜人太多,就晚來了一陣。”

羅中夏聽了,心臟兀自在胸腔裏突突地跳,一陣後怕。幸虧鞠式耕現在才來,否則若被他看到剛才那一幕,可就更加麻煩了。

兩個人且聊且走,不知不覺就到了鄭和的病房門口。門外的護士見有人來了,站起身來說現在大夫在房間裏做例行查房,要稍候一下。兩個人只好站在門外等著,鞠式耕把拐杖靠在一旁,摘下眼鏡擦了擦,隨口問道:

“太白的詩,你現在讀得如何了?”

羅中夏沒想到這老頭子還沒忘掉這茬兒,暗暗叫苦,含含糊糊答道:“讀了一些,讀了一些。”鞠式耕很嚴肅地伸出一個指頭:“上次其實我就想提醒你來著。我見你從絕命詩讀起,這卻不妥。你年紀尚輕,這等悲愴的東西有傷心境,難免讓自己墮入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窠臼;該多挑些神采激揚、清新可人的,能與少年脾味相投,借此漸入佳境,再尋別作,才是上佳讀法。”

羅中夏暗想,如果只是一味諾諾,未免會被他鄙視,恰好剛才用《靜夜思》擊退了強敵,於是隨口道:“先生說得是。我以前在宿舍裏偶爾起夜,看到床前的月光,忽然想到那句‘床前明月光’,倒真有思鄉的感覺。”

鞠式耕呵呵一笑,手指一彈:“此所謂望文而生義了。”

羅中夏一愣,自己難得想裝得風雅些,難道又露怯了?可這句詩小學就教過,平白樸實,還能有什麽特別的講究?鞠式耕把眼鏡戴了回去,輕捋長髯,侃侃而談:

“唐代之前,是沒有咱們現在所說的床的,古人寢具皆稱為榻。而這裏的‘床’字,指的其實是井的圍欄。”

“×……”羅中夏聽著新鮮,在這之前可從來沒人告訴過他這一點。

“其實如果想想後面兩句,便可豁然明了。試想如果一個人躺在床上,又如何能舉頭和低頭呢?唯有解成井欄,才能解釋得通。李太白的其他詩句,諸如‘懷余對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崢嶸’‘前有昔時井,下有五丈床’等,即是旁證。所以詩人其實是站在井邊感懷,不是床邊。”

羅中夏搔搔腦袋,剛才拿著這首詩戰得威風八面,以為已經通曉了意境,想不到卻是個猴吃麻花——整個兒蠻擰。

“讀詩須得看注,否則就會誤入歧途。倘若與原詩意旨相悖,還不如不讀。”

鞠式耕正諄諄教導到興頭,病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大夫和一個護士走出來,叮囑了幾句就匆匆離去。羅中夏如蒙大赦,趕緊跟鞠老先生說咱們快進去吧,鞠式耕無奈,只好拿起拐杖,推門而入。

這間病房有三四十平方米,周圍的墻壁都漆成了輕快的淡綠色,窗簾半開半閉,透入窗外溶溶月色。房間中只有病床和一些必要的醫療設備,顯得很寬敞。鄭和平靜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臉上罩著一個氧氣罩,旁邊心電監視屏幕的曲線有規律地跳動著,形象地說明病人的狀況很穩定。

鞠式耕站在床頭,雙手垂立,注視著昏迷不醒的鄭和,嗟嘆不已。鄭和身上蓋著一層白白的薄被,羅中夏不好上前掀開,只好在心裏猜度他的身體已經被侵蝕成什麽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