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白綾

麗質這一路行得極慢, 到半路時,更借口外頭寒冷,重新回屋更衣。

若是從前, 何元士定會委婉地勸說拒絕,可今日, 大約是預料到她一會兒的可憐處境, 心生憐憫, 沒多問便同意了,耐心地跟著她又回去了一趟。

麗質回屋,見春月已不在了, 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如今要做的就是盡力拖延時間。

她換了件更厚重的氅衣, 又點了一只袖爐,待捧在手裏覺得暖和了,才重新出去。

屋中, 李景燁雙腿盤起,靜靜坐在榻上, 望著重新收拾過的桌案上的酒壺與酒杯, 蒼白的面色間泛著些許不正常的紅暈。

即便是逃亡路上的一座小小驛站,天子的屋裏也燒著地龍燃著炭火, 暖和得不似冬日。

麗質甫一進屋,便被其中的幹燥熱意激得忍不住蹙眉。然而一想到接下來要面對的, 她便立時沉下心思,盡力以最平靜的姿態緩緩行禮。

李景燁的目光未動, 只沖桌案的另一邊指了指示意她坐下, 隨後提起案上的酒壺,倒滿了兩杯酒。

麗質與他相對而坐,望著眼前的酒杯, 猶豫一瞬,輕聲道:“妾不善飲酒。”

李景燁舉杯的動作一頓,面色也跟著迅速冷下。

……

由扶風通往武功的官道上,裴濟領著手下一支數百人的隊伍策馬前行。

“將軍,咱們是否要行快些,好早些接應援軍?”手下一人跟在他身邊詢問。

這時候陛下便親自下令出發,教他們都以為必得快馬加鞭才好。

裴濟蹙著眉沉著臉不知在想什麽,聞言只搖頭:“暫時不必。該咱們等他們來。”

方才他已派了兩個人先行,讓援軍再加緊些。

援軍的確快到了,可他心裏卻莫名十分不安,總感到有些反常,似乎有什麽事要發生似的。

先前迎敵之策早已同陛下說過,陛下也都同意了,如今援軍將至,照陛下一貫的作風,當命人告知他,或幹脆召到身邊說一說,今日,卻是直接讓何元士來轉告,並命他盡快前往。

他做事一向穩妥,絕不會耽誤,根本不必人催促,況且,援軍中有四萬人已被他派去蒲津渡支援皇甫靖,剩下的兩萬,則是要先護送陛下離開京畿的,據先前來報信的人也說,余下的還有一個時辰才會趕到武功,而他趕來,卻只需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便可。

他要離開,也須得讓趕來的兩萬援軍與羽林衛之間接應好,再直接前往蒲津渡。

可方才見何元士的模樣,卻好像生怕他不離開似的。

難道真的出了什麽事?

他忍不住又將近來的諸事在腦中細細回想一遍。

眼下,父親身在北方,情況未蔔,他的牽絆,唯有母親與家人,以及麗質一個。

如今父親是大功臣,他也將要往蒲津渡去,陛下絕不會在這時動母親他們,而麗質……

他心口抖了下,下意識收緊手中的韁繩,讓馬速慢下來。

“將軍?”身邊的人不明所以地跟著放慢速度。

正當眾人面面相覷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裴濟原本已慢下來的速度終於徹底停滯了。

石泉從身後疾馳而來,高呼道:“將軍,出事了!”

……

燥熱的屋中,李景燁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擱下酒杯,緩緩道:“今日,金吾衛的蕭將軍與朕說了些事。”

他的目光上移,緊緊凝視著麗質面上的表情,一絲也不放過。

“他說,昨日夜裏,似乎見到子晦去了一處不該去的地方。”

麗質聞言,心猛地向下一沉,幾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昨夜裴濟去了什麽地方,她再清楚不過。不必他再說下去,她幾乎已確信,蕭沖恐怕發現了她與裴濟間的事,並已告訴了李景燁。眼下叫她過來,大約就是要興師問罪的。

她迅速垂下眼,掐了掐掩在袖中的指尖,讓自己定下心神,沒順著他的意說話,只問:“青梔呢?她去了哪裏?”

“自然是被人帶去問詢了。”李景燁雙手撐到案邊,傾身湊近些,“麗娘,你說她會說些什麽?”

麗質下意識挺直脊背,直面他陰沉的目光,沉聲道:“她什麽都不會說的,陛下不必在她身上多費心力。”

青梔分明什麽也不知道,只因是她身邊親近的宮女,便無端受到牽連,也不知他們都用了什麽手段!

李景燁望著她眼眸中的愧疚與擔憂,忽而自嘲似的輕笑一聲:“麗娘,你對一個下人都能如此在乎,怎麽卻從來不願對朕真心地笑一笑?”

“陛下坐擁天下,難道缺妾這一點真心嗎?”麗質也跟著微笑,語調極其平靜,“妾已被禁錮得哪兒也去不了了,難道連心裏想的什麽,也不能由自己做主了嗎?”

李景燁頓了片刻,眼神裏有些許恍惚,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麽,竟慢慢笑出聲來,從一開始的輕笑,變作兩邊的肩膀也跟著上下聳動,撐在案上的手連帶著酒杯也跟著搖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