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驛站

夜色漸深, 驛站四下北風不時呼嘯而過,卷起一陣寒意。

蕭沖才將馬兒拴到半裏外的林子裏,正踏著月輝罵罵咧咧往回趕。

他雖做左金吾衛將軍已許久, 卻是頭一次到了夜裏還公事公辦地到營地中去巡視、訓話。這回出來本就是逃命的,若不是父親再三告誡他, 莫要讓裴濟一人搶了全部的事情, 最後令他們變得被動, 他根本沒心思管其他。

羽林衛與金吾衛一向涇渭分明,今日兩邊走在一起,其中對比著實令人面紅——羽林衛紀律嚴明, 雷厲風行, 而相比之下,金吾衛就顯得散漫混亂得多。

他方才在營中發了好一通脾氣,下令好好整頓, 卻被幾個膽大包天的副將一陣搶白反駁,又是一陣怒不可遏, 一直到此刻回驛站, 仍覺怒意未消。

然而驛站人多,又有天子在, 比不長安城中的府邸寬敞私密,他不敢回去發泄, 只好在四下人煙稀少的黑暗裏多走兩圈,悄悄發泄。

好容易覺得心氣平順了些, 正要進驛站的門, 卻忽然瞥見一株光禿禿的粗壯桂樹下,一個熟悉的身影靠墻而立。

寒冷的冬夜,北風時不時呼嘯而過, 那人半點看不出瑟縮顫抖的模樣,只安靜地站著,手裏無意識地摩挲著根細細長長的東西,時不時擡頭看一眼懸在樹梢間的明月,仿佛在等著什麽似的。

蕭沖停下腳步,眯眼遠遠看著,幾乎一下就認出來了那是令他眼下煩悶不已的裴濟。

這時候了,連四下巡邏的羽林衛侍衛都減少了頻次,只安守在各個位置上,裴濟怎麽反而一個人站在那兒?

蕭沖仔細看著,隱約認出他手中那個細細長長,在月光下閃出瑩潤光澤的東西,似乎是個女人的玉簪。

他心中一動,鬼使神差地往旁邊一閃,忍著令人瑟瑟的嚴寒,躲在雜樹叢中,暗暗窺視。

裴三郎還未娶妻,在旁人面前又一向不近聲色,算得上是京中高門子弟中的異類,有多少貴族子弟背地裏暗恨此人冷情冷性,毫無破綻的虛偽模樣!如今大難當頭,逃亡路上,他卻獨自一人站在月色下對著個女人的玉簪出神,實在有些不尋常。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蕭沖感到手腳發麻,渾身凍得僵硬不已,再堅持不下去時,裴濟才忽而動起來。

他將玉簪小心收入袖口,沿著那道高墻快走幾步,悄無聲息地穿行至一處院墻外,四下看了看後,便稍稍後退兩步,再陡然加快速度,十分熟練地用雙腳借力在墻面上蹬了兩下,隨後伸手夠住墻的頂端,整個人便翻了過去!

蕭沖看得目瞪口呆,在樹叢裏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撐著粗糙幹冷的樹幹站起身來,待全身血液流動起來,驅走了四肢的麻木感,才魂不守舍地往回去。

想不到一向以坦蕩蕩君子的形象示人的裴家三郎,竟然會趁著夜色翻墻!看樣子,像是已私下試過許多次了,十分駕輕就熟。

可是,他是羽林衛大將軍,負責驛站防衛,有什麽地方不能光明正大地去,反而要如此掩人耳目地翻墻呢?

蕭沖腦中登時閃過一道光,忍不住瞪大眼,再度回望方才見到裴濟翻墻的那個地方——

若他沒記錯,那道墻的背後,住的是他妹妹淑妃與另外幾位嬪妃!

他忽然想起清早從丹鳳門大街上行過時,見到裴濟擋在鐘貴妃馬車邊的情形。當時未覺不妥,眼下想來,卻讓他隱隱生出個難以置信的念頭。

……

寢屋裏,麗質才梳洗好,正要拉著春月一同熄燈睡下。

驛站的屋子自不比宮中寬敞,這間寢屋只一床一榻,她便只留了春月下來同居。

窗邊忽然響起熟悉的敲擊聲,春月一怔,忙走近去打開,見來人是裴濟,便自覺道:“小娘子,奴婢今夜還是與青梔她們一同睡吧。”

說著,披上衣服便低頭出去了。

“麗娘,”裴濟壓低聲音,三兩步走上前去,坐在麗質身邊,直直端詳她的臉,“你今日還好嗎?”

他自清早便在擔心她,一直到現在,夜已深,許多人都安寢了,才能來看望她。

一年多前,她初入宮廷時,外頭便已有許多不堪的議論與指點。那時候,他並不甚在意。

一來,就連他自己,也曾因為兩位表兄之間的爭執而私心裏將錯怪在她的身上;二來,那時候議論的人,還都礙於陛下對她的高看,不敢如此明目張膽,言語間除了鄙夷,也還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與羨慕。

可如今不一樣了。

大魏陷入戰亂,百姓無知,將錯都怪在她這個女子身上,就連他的母親,也因一時的意氣,說出了那樣的話。

麗質分明是無辜的,卻不得不被迫直面無數人的謾罵與指責。即便她往日表現得再堅強灑脫,也不由讓人擔心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