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熏衣

紫宸殿外, 裴濟趕到時,李景燁也才回來不久。

他才撐著虛弱的身子,在何元士的服侍下用了藥, 聽人道裴濟來了,便即示意將其引到屋裏來。

裴濟站在殿外, 面色肅穆, 聽得殿中召喚, 卻沒立刻提步,而是先低著頭深吸一口氣,令垂落在身體兩側的手悄悄收緊成拳, 將心中一股難以發泄的郁結牢牢壓制住, 才又慢慢松開,踏著穩健的步伐跨入殿中。

“好了,子晦, 不必行禮,坐吧。”李景燁懨懨的, 蒼白的臉頰上浮著不自然的紅暈, 見裴濟一進來仍是規規矩矩要行禮,莫名有幾分不耐, “朕知你還留在宮裏,才要讓元士去召你過來, 可巧你就來了。方才的事,你聽說了吧?”

裴濟垂著頭端正地坐到何元士親自搬來的榻上, 聞言點頭, 沉聲道:“臣方才遠遠的見麟德殿有金吾衛的身影,宮宴似乎也提早散了,便即過來, 還不知曉到底發生了何事,請陛下示下。”

實則他已然聽麗質說過,知道了事情的大概,過來的路上也先召了守在麟德殿的兩個羽林衛侍衛過來先問了情況,只是此時陛下定會問他如何想,他得先摸清陛下的心意,再斟酌如何回答。

李景燁疲憊地斜靠在榻邊的軟墊上,一面閉著眼讓內侍替他揉額角,一面開口道:“是蕭沖帶人入宮,道今夜在曲江池畔,抓獲十余人私下聚集,密謀擁立睿王,”說到此處,他先報了幾個名字,又冷笑一聲,道,“其中不但有杜相公門下的人,為首的,竟然是令月。”

裴濟不動聲色地觀察他的反應,道:“公主年紀尚輕,怎會牽扯進此事?”

李景燁又是一聲冷笑,揮手讓身後的內侍下去,睜眼道:“是啊,朕也著實沒料到,自家妹妹,竟膽大妄為到如此地步。直到今日,母親仍將她當作個什麽也不懂的小丫頭,依朕看,十幾年的驕縱下來,她還有什麽事不敢做的!”

又涉兄妹三人間的齟齬,裴濟不能隨意出言,只慢慢道:“先前朝中已有幾位同僚提過請立睿王殿下為太子,今夜這番‘擁立’,雖是犯了忌諱,興許也並非是真的有謀逆之心,望陛下查明,以免此事為有心人利用。”

他心中幾乎就能斷定,此事與蕭家父子有脫不了的幹系,只是沒有實據,不能隨意詆毀。況且,那兩個也是陛下多年的心腹,只是比他這個表弟少了一層血緣聯系,這才顯出親疏之分。

“擁立睿王”這四字,乍聽來便教人想到謀反,只以為那些人私下聚集,是為了謀劃政變,改換君主,可若他們原只是欲替睿王謀得太子之位,卻因有人從中做文章,扣上“擁立睿王”的字樣,便無論如何也說不清了。

怕只怕,朝中已有別的隱患,陛下不能正視並著力解決,卻要被有心人牽著鼻子,將全副心力都放在別處,最後小題大做,又徒勞無功,反而放任真正的問題越來越嚴重。

只是李景燁並未領會他的意思,抑或是本就不贊同他的想法,對他的話未置可否,直接道:“是朕這幾年對他們都太仁慈了,教他們以為朕這個皇帝當得軟弱可欺,這一回,朕絕不姑息任何人!”

他說著,情緒已有些激動,自榻上猛地起身,雙手背後,來回走動,道:“朕被他們擺布了這麽多年,如今不過是將杜衡送回府中去罷了,官職、爵位一個未動,偏他們不知好歹,先是連番上奏,令朕不堪其擾,如今更是得寸進尺,恨不能將整個大魏都交給他們掌控才好,哪裏還有一點君君臣臣的樣子?”

裴濟見狀,便知陛下大約已在心裏直接將此事與杜衡及其門下眾人聯系到一起了,不論他們到底出於何種意圖,都逃不過這一次的懲治。

他忍不住低下頭,暗暗蹙眉。

他近來越來越感到自己同這位表兄在許多事上的態度分歧越來越大了,便如眼下,他甚至生出一種自我危機的感覺來。

若有一日,他也因哪件事遭到陛下的猜忌,他該如何呢?那時候,他還能像現在這般,牢牢克制著腦中紛亂的思緒,不斷提醒著自己父親那日的話,竭盡所能地為陛下效忠嗎?

他心裏隱隱有個答案,令他驚駭無比。

李景燁停在案前,舉起茶盞大大飲了兩口,這才慢慢恢復平靜。

他站到窗邊,望著遠處的黑暗,神色莫名:“子晦,你說,六郎是否知曉此事?還是——這根本就是由他授意的?”

這才是他真正想問的。身邊的這些臣子尚不必擔憂,最多便是一一下獄拷問。可六郎卻遠在邊地。

當初他雖授了個盧龍觀察處置使兼都防禦使的官職,主行監察之職,亦協理盧龍防禦軍事,手中並無真正的權柄,可到底遠在天邊,誰知到底如何?

“陛下若有懷疑,不妨暗中命人前去觀望一番。”裴濟說著,想起自己一直以來的懷疑,不由道,“臣不敢欺瞞陛下,先前幽州刺史範懷恩的案子,臣至今仍有疑問,始終以為此中內情尚未理清,恐怕也與此事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