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崩塌

身後不遠處的婆娑樹影下, 立著個身著淡色衣裙的年輕女子,正是本已早早回帳中歇下的徐賢妃。

她平日裏清冷疏離的面孔此刻籠在黑暗中,隱約多了幾分異樣的壓抑與道不明的感情。

裴濟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 看似將手中長刀放低了些,實則依舊渾身緊繃, 沒有絲毫放松。

他心下有幾分困惑, 不由蹙眉道:“夜已深了, 賢妃怎會在此?此地荒僻,不甚安全,請賢妃快些回去吧。”

徐賢妃靜了靜, 隨後緩緩邁開腳步, 卻不是往營長方向去,而是向他靠近過來,目光從他俊朗的輪廓上一點點下滑, 輕聲道:“子晦,你也飲了鹿血酒, 此刻恐怕也有些難受吧?”

她本也生得貌美, 只是平日裏總是清冷孤高,不近人情的模樣, 看來只像廟裏供奉的神女,端方美麗, 卻讓人不敢褻瀆。

此時她像是下定決心一般,將平日的清冷統統放下, 只像個尋常的貌美婦人一般, 對著年輕英俊的男子說出飽含曖昧暗示的話語,反而看來生動了許多。

若換做別人,恐怕心裏多少要有些動搖, 可裴濟的面色卻愈發沉。

他手裏握著的刀不曾放下,也不再掩飾自己後退遠離的動作,借著拱手行禮的姿勢,將明晃晃的長刀橫在自己身前,不讓她再有機會靠近。

“多謝賢妃關心,臣惶恐,不敢逾矩,還請賢妃趕快回去。”

他的話一如既往地冷靜淡漠,似乎與徐賢妃半點也不熟識,打定主意要謹守分寸。

徐賢妃面上閃過幾分難堪,隨即停下腳步,緊緊掐著衣角,幹澀地笑了聲,道:“你對我不敢逾越,對貴妃如何就敢了?”

此言一出,裴濟倏然擡眸,眼光森寒,薄唇緊抿:“賢妃何出此言?”

徐賢妃眼中的憤怒與嫉妒一閃而過,語氣裏也多了壓抑:“今日你與她在林中做的事,我都看到了。”

裴濟面色僵硬,陰晴不定地望著她,滿是戒備:“此事與她無關,錯都在我。”

他毫不猶豫將罪責都攬到自己身上,令徐賢妃一陣恍惚,只覺心底那道一直珍藏的影子似乎幻滅了。

她輕笑一聲,仰頭望著他,不住搖頭道:“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克己守禮,堅韌不移的人,年紀尚小時,心智就已比許多人成熟,即使舞陽公主對你那樣窮追不舍,你也不曾動搖,怎換做貴妃,你卻輕易破了自己的底線?”

裴濟沒說話,渾身的戒備半點沒消失,心裏卻有個聲音在告訴他,賢妃說的一點沒錯,對上那個女人時,他的底線也好,他的意志也罷,早已在無形中被沖得潰不成軍。

然而他是男人,若真的事發,他勢必要擔起責任,絕不能讓她受到傷害。

畢竟,第一次是他被人下了藥才破了那道底線,後來的兩次,縱是她主動,他也是在全然清醒的狀態下未曾拒絕。

他握刀的手緊了緊,骨節泛白,沉聲道:“你想做什麽?”

徐賢妃靜靜凝視他,心裏一角的崩塌愈演愈烈。

“子晦,我有時會想,若當年我執意不肯嫁給陛下,大約便會嫁給你吧。”

她今年二十二,比裴濟長了三歲。

當年她祖父健在時,還是群相之首,與裴濟的祖父一文一武,都是先帝極為看重的老臣。

裴、徐兩家也交情甚好,她祖父曾見兩個孫輩年歲相當,想定下一段婚約,可後來裴家祖父過世,裴琰又遠赴河東就任,便暫且擱下。

她自幼家教甚嚴,時時被教導要謹記徐氏家學,謹慎三思,不可縱容貪欲,不可逾越禮制,一舉一動間,仿佛都有一把無形的戒尺衡量著,不能有半點差錯。

與同齡的小娘子相比,她拘謹寡言,冷淡漠然,雖為長輩喜愛稱贊,卻得不到親密的玩伴。

長安高門子弟間,唯有裴濟與她有幾分相似。

他從小便像個小大人似的,一板一眼,不苟言笑,沉默早熟。

她曾以為他與她境遇相似,皆是被繁瑣的規矩束縛了腳步,雖然交集不深,卻因此對他生出幾分同病相憐的感覺來。

後來稍大些,她漸漸明白他與她不同,大長公主與燕國公都是寬仁溫厚之人,對他這個兒子從不曾有太多期望與要求,他不過是天性如此罷了。

那時她曾有過失落,可更多的卻是羨慕。

若她也生性如此,恐怕會過得更自在些。

因此聽說祖父有心替她與裴濟定下婚約時,也有過幾日雀躍欣喜。

只是事不如願,婚約擱下不說,祖父也染了重病。

她父親徐慵比起祖父,似乎在仕途上少了幾分靈性,政事上也顯得平庸,那時入仕已有十余年,卻仍只是個從五品著作郎。而年歲家世相當的裴琰卻已是一方藩鎮,軍功赫赫。

祖父自覺自己身後,徐氏門楣恐要沒落,配不上裴家忠烈將門,思來想去多日,終是撐著最後一口氣,以宰輔的身份,求先帝將才及笄的她嫁給東宮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