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溯雪又落, 星星點點消融於湖面之上,“啪嗒啪嗒”打在船篷頂部。

蘇水湄仰頭看天,那素白的雪落到她眼上、臉上、唇上。本沒有那麽陰寒,可她卻感覺刺骨冰涼。

“那邊是風口, 冷。”陸不言坐在蘇水湄身邊, 想伸手牽她, 突然想起白日裏小娘子驚恐至極抽手的模樣,最終還是收回了手。

蘇水湄眨了眨眼, 有雪浸入眼中, 沁出一滴淚來,滑過雪白的香腮。

從陸不言的角度能看到小娘子細窄的下顎,瑩潤如玉,透著一股悲涼。

男人沒有再開口說話, 而是坐到了蘇水湄另外一邊。

蘇水湄本來就坐在邊緣, 陸不言這一坐, 直接就坐到了船篷外頭。風雪越大, 直接打在他身上。

穿著蓑衣的艄公喚他, “這位公子,外頭風大, 你坐在外頭幹什麽?”

陸不言握著腰間的繡春刀, 背脊挺得筆直,他身後是身形纖弱的蘇水湄。男人這一坐, 將那些風雪都盡數擋在了他身前。

蘇水湄顫了顫眼睫,看著面前男人寬闊的背影, 暗暗攥緊了手。

因著風雪大,所以這次的客船人不多,行的也慢。等到寒山寺, 已是差不多日落時分。

蘇水湄被湖面上的風吹得渾身發冷,她哆嗦著下去,腳一軟,差點跌倒。幸好男人托住了她的腰。

陸不言在風口坐了很久,雖然他在冬日體熱,但再熱也擋不住這麽糟蹋身體。

兩人挨得很近,透過濕潤細薄的衣料,蘇水湄能感覺到他身上陰寒的肌膚,像冰塊似得。

小娘子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說話,最後卻還是咽了回去。

到了寒山寺,眾人下船。

她一路行,陸不言一路跟,兩人一路無言,只偶爾土地濕滑,男人會伸手扶她一把。

終於到地方了。

藏經閣的後山。

蘇水湄站在一土包前,跟陸不言道:“這是我父親的墓,我父親名喚蘇子沐。”

關於蘇水湄的事,陸不言一早就調查清楚了。

“我知道。”男人沉聲開口。

蘇水湄一愣,然後了然。

按照錦衣衛的勢力,想要知道她的身份背景自然不難,並且這也只是一個公開的秘密而已。

“趙哥哥的娘親不喜歡我,就是因為我父親,她說我父親是叛賊。”蘇水湄說到這裏,喉嚨一噎,似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

陸不言垂眸看她,注意到她發紅的眼角,咬得泛紅的嘴唇,那上面甚至還有明顯的牙齒印。

“她以為是我父親背叛了前朝,可我父親沒有。”蘇水湄深吸一口氣,緩慢跪下來,纖瘦的身體微微前傾,素白指尖撫上面前的土包。

“可他確是在我朝赦免名單之內。”陸不言雖年紀輕,但當年的事還是知道一些的。像蘇子沐這樣的風華人物,身為傳奇,怎麽可能被人輕易遺忘。

蘇水湄垂了眼睫,聲音很輕,卻很堅定,“父親並不為任何人做事,他只為百姓做事。”

陸不言蹙眉,繼續聽蘇水湄講。

“父親師承前朝宰相,出事前那段時間,母親正巧身體不好,父親便帶母親在蘇州隱居,鮮少人知。後來叛亂徹底爆發,朝廷出事,父親便突然消失無蹤。那個時候我年紀尚小,不知父親在做什麽,只知道我們總是在逃,食不果腹,一年也見不到父親一次。”

“母親的病也越來越重,我曾怨恨過父親,可母親說,父親是在做大事。世道那麽亂,總要有人為百姓而生,為百姓而亡。戰火之下,天下蒼生孤苦無依,父親在做的,就是消滅戰火,贏得和平。”

陸不言沉默半刻後道:“我大概猜到你父親在做什麽了。”

蘇子沐並未投靠任何人,他用自己的初心和智慧,遊走於兩國之間,祈求和平。

他本是前朝人,本該為前朝生,為前朝死。可他選擇了為百姓生,為百姓死。他“背叛”了前朝,成為了前朝的“叛徒”。不過他也沒有投靠新主,他用自己的力量盡量減滅戰火對百姓的影響。

即使死後,背負罵名。

即使死後,屍骨不全。

即使死後,無人知他。

即使死後,一座孤墳。

他亦不悔,只因心中信念不滅,精神永存。

如此人物,若前朝不滅,入仕後,定然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惜,如今一切已是枉然。

蘇水湄的手不斷摩挲著土包,原本白凈細膩的手也變得臟汙,她卻一點都不覺得。

“前朝滅,新朝生,一切塵埃落定。先帝為了顯示自己的仁德,赦免了前朝的那些官宦子女,並給予閑職俸祿。我與……姐姐也得幸免於難,我們輾轉於蘇州城內各家各戶,大多曾是父親舊友,有些為了情分,收留幾日,有些為了情意,暫留幾月。”

小娘子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消散於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