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他的身體很沉, 很重,像是被壓在一座大山石下,周身被冰塊覆蓋著,緊貼住他的每一寸肌膚, 凍入骨髓之中。

這種痛, 他經歷過千萬次, 每次都覺得自己要死了,可每次都醒了過來。雖然醒了, 但這幾乎顫栗到骨子裏的痛苦如跗骨之蛆一般, 揮之不去。

陸不言極力喘息著,他想就這樣死過去,可他又不能這樣死過去。正在他皺眉掙紮之間,突然, 有一股溫暖的力量托著他, 像溫水似得從四周而來, 緊緊包裹住他冰涼的身體。

陸不言知道, 自己正被人抱著。

他不知道抱著自己的人是誰, 卻能聞到那股熟悉的奶香味。淡淡的,溫柔, 平和, 細膩,使得他原本焦躁的心稍稍松弛下來, 連身上的疼痛都和緩不少。

不料,那股味道卻突然抽身, 似乎是欲離開。陸不言下意識伸手,抓住一片衣角,並往那熱源處蜷縮。

蘇水湄只是躺僵了身體, 想動一動,沒想到她一動,懷中的男人就露出一副驚惶之態,像是失去了母獸的幼犬。

蘇水湄立刻止住了動作。她垂眸,看著躺在自己懷中,側著身體,像嬰孩一樣睡姿的陸不言,臉上露出些許驚奇之色。

往日裏,她雖跟陸不言同屋睡過,但從未注意過他的睡姿,如今一看,這副模樣的陸不言竟有些……可憐?

男人失血過多,本該面色蒼白,卻因為發熱,所以面頰燒出紅痕。額上滿是冷汗,雙手不住的抓撓,像是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如果是清醒著的時候,蘇水湄是決計看不到男人這副模樣的。

蘇水湄用帕子替男人擦掉臉上的冷汗,指尖觸到他扭成一團的眉間,伸手,輕輕地揉捏。

男人慢慢安靜下來,只是蜷得更緊。

小娘子的指尖在他幹裂的唇上滑過,蘇水湄想了想,換了塊帕子,沾一點床頭的水,輕輕地抹在陸不言的唇上。

男人確實是渴極了,覺得喉嚨裏像是有火燒一般,那麽一點水根本就滿足不了他。

陸不言咬著那帕子不放,竭力汲取上面的水漬。

蘇水湄扯了扯,沒扯開,只能將茶碗拿過來,浸潤帕子,然後順著帕子往陸不言嘴裏擠水。

她慢慢地擠,男人慢慢地喝,這樣一來倒還算和諧。

用一炷香的時辰吃完了一杯水,蘇水湄終於能抽開那塊被咬出抽絲了的帕子。

小娘子一臉可惜地看著自己的帕子,想著這男人的牙齒怎麽這麽厲害,連帕子都能咬成這樣。

如此想著,蘇水湄又不小心想到那晚的事。那日裏的事其實她記得不多,可唇上的牙印卻清楚的告訴她,那天晚上她跟陸不言確實是做了一些奇怪的事。

小娘子紅了面頰,努力告訴自己不要再想。

因為就算想了,也是白想。陸不言是什麽人?天潢貴胄,聖人眼前的大紅人。她是什麽人?一個小小的醫士的女兒,給人家提鞋都不配。

小娘子垂了眼睫,又看到身上的男裝,更是覺得難過。

如果不是靠著這身男裝,他們或許連認識的機會都沒有。她與陸不言的相遇,本來就是一場錯誤。等找回了弟弟,她跟陸不言之間也會回到正軌。

一個嫁,一個娶,安安穩穩走自己的路,再也不可能有所交集。

蘇水湄的手撫上陸不言的臉,男人面容白皙瘦削,雙眸因為發熱而微微顫抖,眼尾尤其明顯。

像是在哭。

蘇水湄柔軟的指尖順著陸不言的眼尾向下滑去,指尖觸到一點濕潤,她知道這是陸不言臉上的汗。

嗯,也對,這個男人可是陸不言啊,陸不言怎麽會哭呢?這種男人不都是流血不流淚的嗎?

哦,不對,應該是寧可讓別人流血又流淚。

“小郎君,吃口飯吧。”老人家端了飯碗過來。

那飯碗缺了一個角,裂縫一直到碗底,上面搭著的筷子也已經發黴了。碗裏裝著剛剛煮好的米飯,上面置了一些鹹菜。

“粗茶淡飯,莫要嫌棄。”

“不會,多謝老伯。”蘇水湄伸手接過那碗,等老伯走了,才取出帕子擦了擦筷子,然後埋頭吃飯。

她確實餓了。

蘇水湄狼吞虎咽地吃完飯,那邊老人家又端了一碗藥來。

蘇水湄趕緊要起身道謝,卻不防自己被陸不言拽得死死的。

“別動了,你也傷著呢。”老人家趕緊道。

蘇水湄一路拖著陸不言走,數次跌倒在小巷子裏,膝蓋都摔破皮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全身跟散架了一樣。

“我還煮了粥,等涼了就喂給這位郎君吃。”

老人家把藥碗遞給蘇水湄。

蘇水湄感激至極,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報答。她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沒摸出銀錢來。小娘子將視線轉向陸不言,她顫抖著伸手,摸到陸不言腰間的錢袋子。

雖然這是陸不言的銀子,但這不是都為了救他嘛。